欢喜城

林培源

> 欢喜城 > 欢喜城目录

第5章 我是一座幽暗的离岛(1)(1 / 2)

上一章目 录

清早闹钟响了。叶贞青条件反射,从被窝伸出手一把抓过闹钟,胡乱一摸,按停了。

她揉揉惺忪的睡眼,望一眼窗外,阳光从窗帘缝隙中筛进来,正是晴好的天。起了身才觉冷,冷风细细碎爬进来,爬到她的脖颈她的脸颊。她看一看挂在墙上的日历,十一月了,也难怪会冷。这座城市四季不分,春的气韵从来不缺,即使到了冬天,满眼望过去,也还是绿的。如果不是街上穿得厚实的人,谁也不相信这城市已步入冬天。叶贞青算一算,离开家也一个多月了,时间并不久,只是这日子一天一天过下来,光阴如何流转的,似乎没在身体留下痕迹。她想起几日没打电话回家,就把还在充电的手机拔下来,开了机,拨了那串再熟悉不过的号码。

这个时间点母亲必然是醒着的。

电话接通。“姨,家里忙吗最近?”“有什么好忙的,你不在,家里倒是空空的,今天不用上班哦?”“周日啦,轮到我休假,”叶贞青停了一下,继续说,“我就是忽然想打回去啦……”不过她真正想说的是“我想你了”,开不了口,即便隔着电话,她还是不好意思说。母亲听得出她的潜台词,故意揭穿:“想我就说嘛,还躲躲闪闪的!”

叶贞青觉得好笑,母亲何时变得那么风趣了?

“贞青啊,你爸其实经常念你的,有时间你也要多和你叔走动走动,工作是他帮忙找的,多亏了他你才能留在城里,做人要念恩,知道吗?”

后面的话母亲没继续说,她一时说漏了嘴,意识到了,于是停下,转了话题。

“还有啊,别老窝在家里,要动动身体的,想吃‘猪头粽’绿豆饼什么的就告诉我,叫你爸快递过去,你不知哦,快递都送到我们乡里了。”

叶贞青觉察出母亲的唠叨毛病又犯了,她必须悬崖勒马,不然母亲又不知扯到什么时候。

“真的不用啦,上班不是很忙,不过我都好久没见到叔叔啦。”

正说着,她想起前阵子叔叔说过周末一起吃饭的事,也不知他忘记没有?

挂了电话,她愣着,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愈发觉得这屋子过于空旷了。她怀念家里的床,尽管没这里舒服,睡起来却踏实许多。她的思乡病,还会不时发作。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没那么厉害,大概是因为还有室友同住。不料如今独自一人,孤零零和这偌大的房子极不匹配,孤独就会见缝插针钻进来。

拖沓了一阵,她起身刷牙洗脸,望望镜子里的自己,舔舔嘴唇,很干,再看看手上的皮肤,也略显粗糙了,每年一到这个季节,她的皮肤就变得干燥,像缺水的植物。

她擦了润肤乳,照着镜子细细看了,这才走出浴室。

她在厨房随便应付着做了一顿早餐:用微波炉热了牛奶,煎了荷包蛋,拿了碗筷,坐在餐桌前吃了起来。她很少一个人吃饭,小学初中都在镇上读,学校离家不远,早上都是母亲起来煮了粥给她吃,再配点罐头鱼,或者沿街叫卖的“薄壳米”,有时是咸菜,尽管都是乡下司空见惯的样式,但照样吃得津津有味。吃完热气腾腾的粥,再背着书包去上学,一跳一跳的,是记忆里温暖美好的时光。物质的贫乏并不会阻挡对温暖的汲取,就好像那时亲手种下的一株植物,随着年月的增长一点一点长大,终究把底下的方寸土地覆盖了。

高中读的是寄宿学校,也照例是有早餐吃的。上了大专,这个习惯才变了。宿舍的人早上都睡懒觉,她也跟着变得怠惰起来。久而久之,早餐也就省略了,时间一长,胃开始不舒服,她这才不敢怠慢,不过坚持不了一阵,又变得不规律了,索性不去苛求,破罐破摔。没想到,现在在外工作,买菜、做饭、吃饭、洗碗,都是独自一人。这样的体验对她来说,无疑是新鲜的,无奈这新鲜里又透出一种被生活啃噬过后的孤寂,尤其是住进这栋过于宽大的房子,就像栖居宇宙的孤零零的行星,在一片真空中形影相吊。

她的年少,乏善可陈。和大多数孩子一样,考砸了会被父母教训,考好了却只得到一句没有营养的“再接再厉”,于是日子就真的在这样的“再接再厉”中往前推进。成长过程的妥善和隐痛,也和着四季变迁和人事更替,变得寻常通透。有一样不同的是,她自幼就知道,她是活在另一个人铸成的模子里的,虽然她有着这副女孩子的外表,但内里,却硬要活成一个男孩子般:要像男孩子一样坚强,一样能担待,要优秀,不能懦弱,不能逃避。

这些,是在她成长过程中被强制赋予的隐痛,就像烙铁烙下的伤疤,揭不开,抹不去。

父母因那过早夭折的弟弟,内心的伤疤比井还深。她就活在伤疤铸成的井底,他们要她淘水,淘得越多越好,可他们却一边鼓励她一边将井壁砌得高高的。

——她终生要被囚禁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想起那些晦暗的时月,她就浑身打颤。

读小学时,有一次参加朗诵比赛,她懵懵懂懂报名参加。回家和母亲说,母亲大为开心,二话不说就带着她去买衣服。在拥挤的服装店里,母亲看重一条红色的灯芯绒长裤,要她试穿。她喜欢的是挂在墙上的淡蓝色碎花裙,她小声指着说:“我要那条裙子。”母亲丝毫不在意:“要什么裙子呀,又不是去跳舞,这裤子挺好看的,快试一下,别拖拖拉拉。”母亲的话带着强制性,她来不及申辩就被推进更衣室。穿好宽松肥大的裤子,她对着镜子厌恶地扯一扯,之后慢吞吞地走出来。她原以为把裤子扯得更难看会改变母亲的想法。谁知一出来,店家就直呼好看,说是今年流行的款式,叶贞青穿着正好。

母亲说:“我就说好看嘛,你还不信!”

她被店家怂恿着,掏了钱,买下了这条灯芯绒裤子。

只有叶贞青脸上挂着不阴不阳的表情,闷闷不乐地跟着母亲走了出去。临走前她恋恋地看了一眼挂在墙壁上的碎花裙,它的淡蓝色和天空的颜色一样好看,也一样刺痛了她的眼睛。

那届朗诵比赛场地定在镇上的剧院。

全镇的九所小学都派了学生参加,她是自己学校两个选手之一。比赛当天,母亲也去看了,一定要她穿那条裤子。叶贞青说:“我穿其他的可以吗?”她不敢说那条裤子不好看。母亲白了她一眼:“这裤子多好啊,穿了一定能拿好名次的。”母亲是这样专断的一个人,她认定的东西就会觉得至高无上,谁也不能改变。这令叶贞青很是反感,同时也没法反驳。在母亲的观念里,好看的裤子是可以和成功挂钩的。叶贞青觉得这些年母亲越来越怪了,不管是脾气还是说话的样子都古怪得很。也许是因为家里阴沉沉的气氛所致,总之,叶贞青发现母亲不再是之前那个母亲了,她上了一定年纪就变得敏感和啰嗦,时常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闹矛盾。叶贞青只觉得可笑,满肚子的委屈无从发泄。

母亲一脸的笃定。她心一软,又妥协了。毕竟这是母亲掏了钱买来给她比赛穿的。

在后台化妆,她看到很多女孩子都穿着花裙子:红的、橙的、白的,一个个美得像花儿一样。唯独她,偏偏穿了一条肥大无比的灯芯绒裤子。还是夏天,厚厚的灯芯绒裤子穿在身上,像捂着一条毛毯,热得受不了。她又开始抱怨了。化妆师给她描眉毛,给她涂腮红,她闭着眼睛,眼泪就差点流下来了。在那群花枝招展的女孩子眼里,我一定是一个怪物,一个“女扮男装”的怪物。比赛前,带队的老师告诉她,这次朗诵大赛会评出最佳台风奖的。但现在她铁定什么奖也拿不了。拿不到好成绩,会被母亲训斥,父亲更会瞧不起她。这么想着,她就觉得前面的舞台成了一个刑场,一个暴露她所有的丑陋和不堪的刑场。她想要逃,她后悔报名参加比赛,然而现在没有退路了,她被一双大手推上了一条不允许回头的路。

叶贞青坐在椅子上,看那些陌生女孩子脸上洋溢的自信和笑容。她们即便紧张,也还是容光焕发的,也是美的。相形之下,她是个小丑,全世界都是随时准备对她的滑稽表演捧腹大笑的脸孔。她无处可逃,低着头,摊开讲稿,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她突然失忆了,那篇背了无数次的文章残忍地背叛了她。她只觉得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在跳动,长了脚似的,蹦跶着要离开她。她一脸无辜央求它们不要走,她还要靠它们来歌颂家乡的建设和天翻地覆的变化。它们不能这么自私地逃走,绝对不能。

时间粘稠得像那个夏天的空气。

好不容易熬到上台。带队老师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鼓励。她只觉得浑身被一种黏腻的气息所裹挟着,笨拙地走上舞台中央,像小丑走进了被观众包围的马戏场。灯光太闪耀,刺得她两眼睁不开。她环顾四周,一眼认出了坐在台下的母亲。

母亲的眼睛闪着光,像一只随时准备按下快门的相机。

她长长地呼吸一声。麦克风摆在面前,像一只高瘦冷漠的鸟。她的声音,就这样借着这只机械鸟盘旋在空旷的舞台上。她努力抑制内心的忐忑,声音还是微微颤抖起来。什么抑扬顿挫什么字正腔圆全都搭不上边。她几乎是诵读一般,把背下来的这篇歌颂家乡的文章,一字一句读完了。

上一章目 录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