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城

林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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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时间是离弦的箭(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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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贞青的城是块华彩的琥珀,生老病死、爱恨情仇,都密匝匝裹挟其中了。

她在这座城市生活,一日一日,连呼吸都调成了熨帖的节奏。入了夜,这城便是灯火璀璨,像镜子,摊成一派支离景象,她的灵魂也跟着碎作一瓣一瓣的。时常有飞机掠过城市上空,它们是剪,而天是柔软的帛,它们裁剪天空,留下一道道狭长的伤口。长长的轰鸣由远及近,这时会有轻微的压迫感从耳膜渗进来,细细碎碎的,像水挤破颓圮的堤坝。她痴痴望天,好像天是面镜子,可以照出她所有美丽及不堪。轰鸣声飞远了,豁然投下一阵凛冽的错觉。这一刻城市阒寂无言,天空是双眸的延伸,她的心被拉扯着,“呼”的一声,抽丝剥茧,飞远了,消失了,再以极慢极慢的姿态,悄然坠落。

——我知道你没有见过她,在这个故事里她是叶贞青,可能在其他地方他叫别的。不过没关系,真的。叶贞青在一家社区医疗服务站上班,是个护士。这座城市,类似的医疗机构很多,几个社区就配有一所。叶贞青习惯称它“诊所”,这样叫起来方便多了,不拗口。诊所处在社区侧门,临近马路,门口种着几株高大的玉兰,与绿化带遥相呼应。风吹过,空气中有好闻的花香。诊所不是很大,但药房、诊室,内外科室一应俱全。遇上些小病,能应付过来的,附近居民一般都会就近治疗。虽然没能继续本职工作(她大学的专业是助产护士),不过没关系,这样就很好,她喜欢随遇而安。打打点滴,处理伤口,缝针,拿药……这些基本的医护工作她还是拿手的。前阵子为了申请挂上“定点医疗机构”的牌,诊所里上上下下好一阵忙。因为是第一份正式工作,叶贞青干起来自是卖力,朝九晚五,在刻板的节奏中,遂逐渐活出来温润的颜色来,眉目间,也有了随遇而安的姿态。这里医生护士清一色女的,俨然小小的“女儿国”。有两个女护士和叶贞青年龄相当,一胖一瘦,闲暇时爱聊聊八卦,不过心眼一点都不坏,叶贞青和她们相处甚欢。

叶贞青近视,看东西习惯性蹙眉,刻意将焦点保持在某一位置上,这并不妨碍我们细细看她的相貌,她身上有种如水的宁静,头发黑亮,梳得一丝不苟,有时扎起来,有时放下,她略略的瓜子脸,眉毛细细长长的,和着一双明眸,薄薄两片唇时常紧闭着,很少笑,浑身上下干净,就像一株喜阴却向阳的植物,如果凑近一点看,还能瞧见下巴靠近嘴唇的地方一颗针尖大小的黑痣。

下了班,她习惯慢慢走,汹涌的呼吸和杂乱的步伐在身边水一样流过。但她顾不得这些,在繁芜中找丢了的自己。只有这时她的孤寂才是真实的,孤寂将她裹住,再虚掷于浪浮。这时偌大的城不存在一个叫叶贞青的人,也没人在意谁叫叶贞青。这些都无关紧要,真的,因为最要命的是,她就活在一方逼仄的天地里,连周围那团空气,都不是她的。

从诊所回到住的房子,大约半个钟。

途中要路过一座天桥。这座城市,这样的天桥司空见惯,它们是横跨马的人行道,它们驮着沉重或轻快的脚步,像马驮着旅人。叶贞青喜欢站在夜里的天桥上俯瞰车流,橙色的灯光打出一片迷幻的颜色,长长的马路淹没在光晕中,慢慢流成河。叶贞青拿着起手机拍下来。她喜欢这样日复一日寡淡的风景——也许还谈不上风景,但喜欢就是喜欢,上了瘾似的。

不下雨的天气,天桥像个风尘仆仆的旅天桥边沿种着满栽的勒杜鹃开得寥落,但毕竟为这单调的街景添了景致。逼仄的天桥两边摆满地摊,卖的都是些便宜货,吃的用的,一应俱全:臭豆腐、烤番薯、葱油饼、文具、鞋子、卡套、手机配件……它们互不干扰,一字排开。天桥本来就窄,如此一来行人就只能摩肩接踵了。劣质油味飘散开来,众声喧哗,蜷缩在角落里的行乞者被这天桥的热闹所淹没,简直成了天桥的摆设,日复一日,他们的脸孔沾染了这城市的寥落,看起来愈加苍老了。有的小贩将电动车开上天桥,车后座支起一个铝合金的箱子,箱子里摆满了仿制名表;也有的放一张桌子和凳子,贴手机膜;还有卖蟑螂药的,挂着夸张搞笑的广告牌。不过更多的摊子只在地上铺一块布,摆上货,方便城管来时卷起走人。

在广东话里,这些做小生意的叫“走鬼”。叶贞青觉得这名字起得有意思,鬼这东一向来无影去无踪,偏偏前头还加个“走”字,就更显出广东风味了。粤语里的“走”即“跑”的意思。“走”和“鬼”组合到一起,立刻有了浓浓的市井气。人们批评说这座城市没有人情味,只是赚钱的地方。但她不这样认为,她觉得有无人情味,要看这城市是否有熟悉的气息居于其间,如果有了这熟悉的气味,那它就不是冷淡的、陌生的。叶贞青路过天桥,走过其他摆满地摊的街道,某些熟悉的街景会惹起她淡淡的怀恋,这种怀恋掺杂了些许人在异乡的孤独感。她是潮汕人,老家在澄海,在那里街市总是热闹的,流动摊贩沿街排开,吆喝声说话声混作一团。人们不去超市也能买到日常所需。如此看来,没有地摊的城市总归缺了点什么。地摊就像那些四处迁徙的动物,不管这天地如何寂寥寥,空荡荡,它们都能随遇而安。

叶贞青在天桥买过一只闹钟,卖钟的是个长得很黑的中年妇女。那时是冬天,女人怀里的男婴裹得密实,冷风吹得她脸颊红红的,额头有很深的皱纹,头发却梳得一丝不苟,只有一缕刘海垂了下来。大大小小的闹钟摆在地上,泛着街灯的光。中年妇女操一口成都话问她:“你要啥子嘛?我给你挑。”叶贞青刚想说“我自己来就行”,那女人不由分说弯下腰,一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利索地拎起一只红色的闹钟,露出黑黑的牙说:“靓女,这个好正的!”叶贞青对她突然转过来的广东式普通话颇为惊讶,她尴尬笑了笑,又看了看她怀里的孩子,他正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她,像只小兔子,叶贞青想:“如果买了个劣质产品,就当做件好事吧。”于是她付了钱。女人接过钱,顺手就塞进裤袋里,再扯了个塑料袋装好闹钟递给叶贞青,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似的。

临走时,叶贞青想摸摸那孩子的头,转念一想还是作罢。她留恋地看了一眼,就走了。她对小孩很疼惜,这疼惜与生俱来,是渗了血脉的。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整片整片被灯火照得通红,好像城市某个地方起了大火似的。

现在她住的房子,床头还摆着这只红色的金属闹钟。“感情像个闹钟,按一下就停。”听这首《出卖》,还是在初中,这句歌词不经意掉进她心里,她喜欢得不得了。那时她就痴痴地想:如果按下闹钟就能让一切停止,该多好。为了印证这个年头,她买下这只闹钟。一晃过去好久,回想一下才觉得好笑。因为现在她知道了,歌词不过是个比喻,因为精准和形象,才会一直留存于她的记忆中。如今床头多了只闹钟,倒像摆设。她不常用,偶尔看一眼。闹钟的金属秒针日夜转动,屁颠屁颠不知疲累,滴答滴答的声音似乎是在提醒她:时间在走呢,怎么会停下来?

下了天桥,再拐进一条巷子,抬眼就是一座大厦。这城市里有很多这样的大厦,建了有些年头了,外墙的马赛克瓷砖被风雨洗刷得发旧。她住的这栋躲在新建的楼层背后,像穿着不体面的人。大厦底层住的是看门的老头,谢了顶,年纪五十上下,物业配了一套保安制服给他,但他极少穿。他经常窝在门房里看报纸,见有人来,就抬起头来看看。遇到生面孔,再盘问一下。眼神大部分时候是浑浊的,除开这些,他更像个与世无争的隐士。叶贞青和老头没怎么接触,不过进进出出久了,还是熟识了。见了面打声招呼,偶尔攀谈几句。一楼采光不好,老头的脸一半陷进暗处。叶贞青这时就会联想起香港的鬼片,她怀疑这样的大厦里,是不是该发生些什么。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让我们看看叶贞青住的那层楼吧,坐北朝南,采光很好,倒是处在顶好的方位。

房子是有来历的,它是叶贞青那老早就在外闯生意的叔叔留下的。

叔叔八十年代便从家乡过来这边谋生。早年他做服装生意,后来又做水果买卖。是从家乡收购了荔枝龙眼青枣等生果,包装好,再整车整车拉到城里当口批发。到了九十年代初,经济形势大好,叔叔生意也水涨船高,他炒股,又转行做起建材生意。有了更多积蓄,就在离市区不远的单元楼里买了一间,把妻儿接过来住。买了车,逢年过节回乡探亲,叔叔都是西装革履的,一副老板派头,神气得很。如此一来,叶贞青一家相形之下反倒寒碜了。

叶贞青的父母在这个弟弟面前,仍然极力摆出哥嫂的架子。只怪今时不同往日,叔叔身上那隐藏不住的暴发户姿态,有意无意便增强了彼此的对比和差距。倒是叶贞青的婶婶,性情还是没变,笑容恬静,衣着整饬,一点看不出有钱人家的派头。叶贞青有个小名叫“老虎”的堂弟,才上一年级,离开乡下一年不到,说话口音已经和先前大不相同,说一句话,又是夹普通话又是夹粤语,听得大家哈哈大笑。叶贞青喊他,他像见了生人。叔叔拍拍他的头,开玩笑骂道:“老虎你不会说话啦,叫阿姐啊!”他这才抬起头,喊起了姐姐。父亲把包好的红包给堂弟,亲昵地摸他头。他笑一笑,露出蛀了一角的门牙。而后,他又抬起头,用眼神询问父母能不能拿红包。叔叔点头默允,他就动作利索地收下了。

趁大家不注意,老虎又一溜烟跑到游戏机室去了。

婶婶摇摇头,笑着说,这孩子,就知道玩……

叶贞青父亲说,没事,过年过节的,给他耍下。

母亲怕堂弟不安全,吩咐叶贞青跟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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