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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8章 当时明月在(14)(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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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4)

她办完养父的丧事才给小张挂了个电话,小张问要不要他赶过来,她淡淡地说:“不用了。”

有钱这样好办事。养父的身后事十分热闹,常老板请教了当地人,一切按最高的规矩来,请了班子吹了三天三夜的唢呐,热热闹闹的十六人抬扛,送养父上山。最后,在镇上的餐馆里请了帮忙办丧的左邻右舍吃饭。她自从赶回来后,整个人就像木偶一样,只是任人摆布,披麻戴孝,哭灵守夜。一切的琐事,全是常老板替她打点,他一个外乡人,只是大把大把地把钱花出去,丧事竟然办得妥妥当当,十分有排场。

临走前隔壁的翁婆婆来陪她说话,翁婆婆打小喜欢她,说她乖巧听话。两个人坐在天井里,院子里本来有一株香椿,叫虫蛀得朽了,今年只发了几枝,孤零零的几片叶子似乎数得清。有只麻雀站在树上梳理着翅羽,捋过去又捋过来,长安目光还是呆的,只望着那只鸟。翁婆婆感叹了几声,说:“你从小命苦,现在也算熬出头了。这个人不错,心肠好,看得出来,虽然年纪大了一点,但年纪大知道疼人啊。”

天上有云慢慢流过,她想起小时候打了猪草回来,进院子里就叫:“妈!”虽然养母听不见,但桌子上一定有养母给她凉着的一大缸凉茶。嚓嚓嚓,嚓嚓嚓,养父在灶前切猪菜,花白的头发一撅一撅……她定了定神,那嚓嚓声更响了,原来是后面猪圈里的猪饿了,在那里拱着门。

在飞机上她取出张泛黄的红纸给常老板看,慢慢地将身世讲给他听,纸上被蠹虫蛀了无数的小眼,朽得抖一抖就会烂似的。上面用很工整的钢笔字写着:“1979年7月25日”。这是生身父母留给她惟一的东西,最后由翁婆婆转交给她,说:“当年是我从镇上的老李手里,将你抱回来给你爸爸妈妈的,这就是当时你身上裹着的,现在你爸爸妈妈都过背了,叫你知道也不妨了。”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真正的生日是7月25日。

常老板怜悯爱惜地看着她,像看着一个小小的无助的孩子。她觉得累极了,向他身上倚着睡去了。梦里还是她小时候,田地里开着大片的紫云英花,留着春上耕了做水田的肥,她一个人在田里站着,像是在找什么最最要紧的东西,可是四面都没有人。她心里只是一种莫名的慌张,远处隐约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她喃喃叫了声:“妈妈。”

常老板名叫常志坚,有妻有子,她跟了他三年。

【七】

晴川一直记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郭海林给她打的电话,像是下午,天阴阴的要下雨的样子;又像是早上,天刚刚蒙蒙亮。这样重要的一件事,她的记忆里却只有脆而响的电话铃音,她拿起听筒只听到他说:“晴川,我是郭海林。”

周围的世界都是模糊而柔软的,一点朦胧的橙黄色的微光从电话的键盘透出来。她小时候经常玩电话,老式的黑色电话机,上面从零到九,圆圆的十个小孔,拨了之后回过去,那声音很好听。

她去火车站接到郭海林,然后和另几位高中同学一块儿请他吃饭,就在学校食堂里,四周都是喧哗的人声。她还是很爱说话,讲到系里的笑话,系主任对她青眼有加,一心要她考她的研究生。她笑着说:“读出来就老了。”

他们讲起高中的一些事,以及班主任和其他的老师。晴川笑嘻嘻地说:“当年多少宏图大志啊。”有人问:“现在呢?”

晴川微笑说:“现在当然还有——二十五岁前将自己嫁出去。”

大家都笑起来,人人都以为她在说着玩,她自己也笑起来。她慢慢给自己斟满啤酒,看着细密的金色泡沫从一次性的塑料杯子里涌起。杯子质量很差,轻而软,立不住,端起来总是小心翼翼,仿佛举案齐眉般郑重。

郭海林住在学校招待所,晴川和他一直走过去,路过图书馆时她指给他看,说:“逸夫楼。”许多高校都有逸夫楼,有的是图书馆,有的是试验楼,有的是教学楼。道路两旁的树不高,正开着一篷一篷细密柔软的花,像是粉色的流苏,垂垂的;叶子散而细碎,羽毛一样。天是很深的蓝色,所谓的皇室蓝,像一方上好的丝绒底子,衬出那样细嫩的花来。

马缨花,还有个很美的名字叫合欢。

晴川以为郭海林会说什么话,但他一直没有说。

他回到上海后才给她打电话。晴川不顾一切跑到上海去,回来后家里才知道,父亲先是问,她很沉静地缄默着,什么话也不说。母亲最后流下泪来,说:“傻孩子,你是不是鬼迷心窍?”那是一首很老的歌,斩了千次的情丝却断不了,她就此一往无回。

整个家族都反对,父母苦口婆心没有效果,无数的亲朋好友来当说客。母亲最后绝望一样说:“我宁可你死掉,也不能看到你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

她坐在窗台上,抱着膝漠然地想,原来寻常人生,也能有这样的急管繁弦。戏里的寻死觅活轰轰烈烈,她做不来,但是她固执地不改变主意。年纪最相近的一位堂兄打越洋长途回来劝她,她只反问一句:“哥,一错岂可再错?”

明知道是伤口上撒盐,隔着整个太平洋也能想见他的伤心。她听说过他当年的故事,轰然的分崩离析,最后伤心欲绝地掉头而去。电话里有一丝杂音,海底光缆,多少万单位的千米啊,她辗转听来的零碎片断,光与电的纤束,他必然是肯理解她的今天。

父母不肯退让,她肆无忌惮地出去见郭海林。更严重的问题才突现出来,他的母亲也反对他们交往。她说:“我的儿子,绝不会去高攀。”

腹背受敌,她与他是孤军奋战,他们每一次见面都像是最后一面,她从来没有流过那样多的眼泪,除了哭泣,似乎只余下绝望。

他们最后终于分了手,他说:“太辛苦了。”

是真的太辛苦了,她已经精疲力竭。这么多年,最后的执念,已经麻木到是为了抗争在抗争,为了在一起而在一起。

晴川将自己反锁进房间里号啕大哭,自从四岁以后,她再也没有这样哭过了。枕头哭得湿透了,贴在脸上冰冷,风吹着窗帘,飞扬起上面细密的绣花,一小朵一小朵的雏菊图案,很娇艳的鹅黄色。书架上是一整排的相架,有一张她高中时拍的相片,桀骜地扬起脸来,以无知无畏的眼神盯着镜头。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还是得不到。这么多年她惟一要的,还是得不到。郭襄在华山之巅,眼泪夺眶而出,因为她知道杨过不会再回来了。可是即使回来了又怎么样,他竟然撒手,就这样撇下她来。那比他不回来更残忍,更叫人绝望。

这一年的7月25日,晴川二十二岁生日,她一个人吃掉了整块的抹茶蛋糕,绿莹莹的半透明一样,上面盖着水果,芒果、樱桃……缤纷好看,其实抹茶的味道早被果味冲得七零八落,她只是努力地吃,镀银小叉柄端铸着蛋糕店的标志,很甜腻的同心图案,她大块大块地挖下蛋糕来,一口一口吃着。窗外是车水马龙的街,还是这样盛世繁华,只有她静静凋谢了。

她迅速憔悴,父母想法子给她安排相亲,对方总是战友的儿子、同事的子侄,所谓身家清白的青年才俊。她很听话地一个一个去见面,吃中餐,吃西餐……餐厅或金碧辉煌或古色古香……她默默用餐,偶然微笑,倾听对方的说话,无可挑剔地应对。餐厅里有钢琴演奏,有的是琵琶,有一次甚至是苏州评弹,她向对方娓娓讲述《玉蜻蜓》与《再生缘》,其实这两个故事都是悲剧。

后来无意听到母亲在姑姑面前哭,说:“这孩子现在乖得叫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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