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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跃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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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怀镜看看手表,时间差不多到中午了,就邀李明溪去外面随便吃了点饭,再开了车,两人一道去卜老那里。

卜老见两位去了,很是高兴,招呼他俩进去坐坐。朱怀镜说:“坐就不坐了,您老正忙哩。”李明溪把画打开,卜老一看,见自己也在画中,笑道:“我是神游啊。”可他仔细一看,微微皱眉问:“你们是去了且坐亭?”朱怀镜发现卜老神色不好,觉得有些蹊跷,问:“怎么?卜老……那地方……”卜老略作沉吟,笑道:“信则有,不信则无。你们真不知道那地方?”朱怀镜和李明溪相互望望,茫然摇头。卜老说:“两位不是荆都本地人,也难怪。途经且坐亭的那条路原是一条古官道,很有些历史了。那官道通南达北,且坐亭边原来还有客栈,很热闹的。到了清嘉庆年间,出了一桩怪事。一天夜里,有位客人敲门投店。店老板开门一看,门口站着个人脏兮兮的像个叫花子,就喊小二轰人家出去。那客人说我衣兜里有钱,为什么不让我投宿?店老板哪肯信,嘲笑说,你说你长了一身虱我还相信,你说你有钱鬼才信!客人也不恼,只说,好吧,这个地方今后不会有人来了。店老板哪里在意这叫花子的话。就在第二天,且坐亭南边一里多地方的一线天合拢了,把官道堵死了。出了这等怪事,惊动了官府,忙征集民工开挖。结果更加奇怪的事来了,白天挖开的地方,晚上又合拢了。官府猜想这肯定是神仙作怪,也害怕起来,不敢再派民工去挖了。从此再也没有人敢从这里经过。我倒是不太相信有这种怪事,只怕多半是传说。不过一线天是真的合拢了,我猜想原因要么是地震,要么是泥石流,要么是山体滑坡,肯定不会是什么神力。听说那附近老百姓却很相信这事,死也不敢去那地方。说是哪年有几个年轻人不相信那地方就是去不得,便一起去那里。结果回来以后,每天晚上都噩梦不断,总梦见自己让很多蛇缠着,有人竟然就这么长病不起,恹恹地就死了。只有一个人晚上没有做噩梦,别人就说他头上有团火,要成大人物的。那人后来果然就发达了,大富大贵。都是民间传说,信不得,信不得。”

李明溪早神情惶惶的了,说:“真的,我夜里总梦见蛇,很多很多蛇……”

“真的?”卜老大吃一惊。

因为李明溪平白无故地把他老人家也画进且坐亭里去了,朱怀镜怕卜老心里想着不好受,便笑着打圆场:“哪里,你信他!他很长时间就是这样子了,一天到晚跟见了鬼似的,望着什么怕什么。”

卜老关心起李明溪来,说:“明溪,你得去看看医生。”

李明溪摇摇头,不知表达着什么意思。卜老有生意要接,朱怀镜同李明溪就告辞了。朱怀镜驾车送李明溪回去。李明溪一路上木头木脑,一言不发,眼神直勾勾的一片茫然。

下午上班,朱怀镜打了曾俚电话,问他这一段好不好。自从那天从且坐亭回来,两人一直没联系过。曾俚声音低沉,说话没有底气,说:“一天到晚跟病人样的。晚上睡不好,老是做噩梦,奇怪的是总梦见自己一个人孤零零蹲在且坐亭里,眼前有很多蛇爬来爬去。”朱怀镜听了几乎倒抽一口气,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平淡地安慰了曾俚几句。他不想在李明溪、玉琴和曾俚三人之间点破这桩怪事,免得真的生什么意外。朱怀镜一个人坐在办公室,假装翻着手头的文件,心里却在想这怪事,越想越觉得奇怪。又想着卜老讲的那个掌故,就想自己正好也是回来之后没有做噩梦的人,是不是也是头上有团火,注定要发达的?早些年外地那位高人也说他此生必定大有作为,难道真会应验?朱怀镜暂时忘记了他来荆都最初几年的落魄,也忘了玉琴和两位朋友的不祥,沉醉在美好的向往里了。

最近一些日子,报纸上经常登载一些反对伪科学的文章,朱怀镜很留意看。不少科学家拍案而起,痛斥种种封建迷信和装神弄鬼的特异功能。那些曾经被炒得神乎其神的高人,什么张宝胜、张宏宝、海灯法师、严新等,纷纷曝了光。原来大家被愚弄了。朱怀镜嗅到了某种味儿,暗自想,袁小奇的西洋镜只怕也会被人拆穿的。真的那样,那些有头有脸的人面子往哪里摆?看着那些报纸,朱怀镜总会想着这些问题,内心有种莫名其妙的兴奋,似乎幸灾乐祸。可冷静一想,朱怀镜又为自己的兴奋感到奇怪。袁小奇到底是他的朋友,而且袁小奇同皮市长过从甚密。

荆山寺的钟鼓楼终于竣工了,那沉寂已久的晨钟暮鼓又在荆山寺回荡起来,让上山的游人多了几分兴奋。圆真大师专程下山,找到方明远,想请皮市长拨冗光临,视察一下钟鼓楼。当时皮市长正在开会,没时间接见圆真。方明远很客气地请圆真坐了一会儿,说说闲话,再客气地送他到楼下。却见圆真是开自己寺里的桑塔纳来的。原来,也是因为皮市长的关心,荆山寺最近购置了这辆小车。等皮市长散会出来,方明远便把圆真下山的事汇报了。皮市长说:“最近太忙,有时间去看看也行。你告诉圆真,**对宗教事务是关心的,他有什么困难,反映就是了。只是最近去不了荆山寺。”方明远便给圆真挂了电话,转达了皮市长的指示。圆真自然感激不尽。事后方明远同朱怀镜闲扯时说到圆真下山请皮市长的事,两人觉得很好玩的。一市之长,诸事繁杂,千头万绪,哪有时间上荆山寺视察你那钟鼓楼?这圆真也像政界的头头脑脑,有事没事喜欢找领导汇报汇报。如今荆山寺香火鼎盛,寺院每年都还搞些建设,庙宇被修葺如新。圆真自己也有头有脸,经常出入市**和市政协机关,为**建言献策。荆山寺开山一千五百多年,从来还没有一位住持如此风光过,说明汇报同没汇报就是不一样。

这天晚上,朱怀镜正好在家,瞿林来了。香妹问瞿林吃晚饭了没有,瞿林说吃过了。朱怀镜请瞿林坐,还递了支烟给他。朱怀镜平时很少给瞿林递烟的。瞿林抽了几口烟,刚想说话,却被烟呛了,咳了起来,额上的青筋顿时暴露出来。想必是有些紧张。待他咳嗽平息了,就微喘着说:“这次钟鼓楼没赚什么钱,今天结了账,只得十来万。”

听他说到这里,朱怀镜跑去将客厅通往儿子房间的门关了,说:“只有这么大的工程,能赚这么多,不错了。你先做做这些小工程,学学经验。”

瞿林忙说:“是的是的。姐夫事事为我着想,我知道。我能在这里做些事,全是姐夫关照。这是五万块钱,姐姐姐夫拿着吧。”

尽管瞿林说话注意绕了弯子,但还是说得太直露了,朱怀镜听着太刺耳了,说:“瞿林,你这样就太见外了。我早就说过,我和你姐姐帮你,并不是图你给什么好处。都是一家人嘛。”

香妹也说:“一家人,不要这样。”

瞿林说:“我就是想着是一家人,就不分你我了。我能赚一点,就让姐姐姐夫也分享一点。我知道姐夫做人太正派,没有其他收入。这钱不多,放在那里,有事也可以应急。”

朱怀镜说:“你硬是霸蛮,就给你姐姐吧。她总是说我这里应酬,那里应酬,钱只有出的没有进的。”

瞿林硬是把钱塞进香妹手里,然后说:“我知道你们平时开支也大。姐夫有些应酬也是为了我。再说,我来荆都这么久,在这**大院里见的听的也多了。正是俗话说的,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现在就靠玩得活……”

朱怀镜见瞿林越说越放肆,面呈得意之色,似乎有些教导别人的意思了,就打断了他的话。但毕竟刚收过别人的钱,语气还是很客气:“你知道这些道理就好。我同你说过,今后毕竟是要靠你自己去闯的。你要学会同别人沟通感情,交朋友。平时说说话,谈谈心的朋友当然可以君子之交淡如水,但生意上的朋友,还是要讲究个礼尚往来。”这样,说话的气氛很自然地就成了朱怀镜教导瞿林了。当然是很客气的。今天朱怀镜同瞿林说了很多话,还同他拉了家常,交代他赚了钱,要好好孝敬老人。朱怀镜越说越像一位很关切很仁爱的兄长了。瞿林也有些感动了,因为这位当着大官的表姐夫从来没有对他这么亲热过。香妹当然也很高兴。她觉得马上就把钱送进去藏起来不太好,摆在明处又碍眼,突然来个客人看着也不妥,就把一叠票子放在屁股后面坐着。朱怀镜同瞿林说话时,暗自算了账,香妹手里存折上已有二十一万块钱,加上今天这五万就是二十六万了。这还不算他手头的私房钱。朱怀镜不免有些得意了,暗自琢磨着一种有钱人的感觉。香妹一直是个幸福感很强的女人,能干的丈夫,聪明的儿子,一天天优裕起来的生活,这一切都让她感觉着自己做女人的成功。也许是因为屁股下面那叠票子有着奇特的功效吧,香妹今晚的脸色特别红润,朱怀镜心里升腾起了那种久违了的冲动。可是瞿林没有马上就走的意思。朱怀镜便问起网球场工程的情况。瞿林说工程差不多了,只等着同黄达洪结账了。朱怀镜私下担心袁小奇的事说不定哪天就露了馅了,想问问网球场的工程款是否全部到位了。可他才收了人家的票子,不便提及同票子有关的话,就有意避开,只用兄长的口吻说:“做事要善始善终,来不得半点马虎。特别是快完工了,更是大意不得。质量上不要留纰漏,免得让人抓了把柄。这个这个……好好干吧,把这事真正当成一份事业来干,会有出息的。”朱怀镜这话的韵味就像领导作报告的结束语,瞿林自然而然地站了起来。朱怀镜也站起来,说:“不再坐一会儿?”瞿林说:“不早了,姐姐姐夫休息吧。”朱怀镜便说:“好吧,好好干。”瞿林本不该多说什么了,最多点点头就行了,可他在开门时却支吾着说:“那个……这个……网球场……结了账结了账再说……”朱怀镜万万没想到瞿林会这么蠢,情急之中竟乱了方寸,说:“不……不……这个……好吧,好吧,休息吧。”他点着头,手却摇着。

关了门,朱怀镜望着香妹哭笑不得。香妹说:“这个四毛,说话办事是真的不老练。”朱怀镜笑道:“这是你自己看见的,不是我编的吧?什么话他都要说出来,又要说透,而且不分时机,不分地点,不分对象,让你难堪。”香妹说:“我们不计较他吧。乡下人,没见识。不过这也说明他实在,肚子里没有弯弯儿。”香妹到底是做表姐的,还想护着瞿林的面子。朱怀镜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刚才陡然涌起的冲动早没有了。

网球场加紧施工的时候,袁小奇在策划着怎样把这事儿弄得影响大一些,不能让一百万元票子不声不响就花了。老干所平时本来就不引人注意,刘所长也很乐意把这事弄得热闹些,因为这网球场毕竟可以算作他的政绩。于是,黄达洪受袁小奇之命,早早地就同刘所长磋商,还多次征求朱怀镜、方明远、陈雁等几位的高见,拿了好几套方案。大家认为最佳方案是请皮市长参加剪彩仪式,届时举行荆都市首届老干网球赛,并请皮市长同袁小奇进行一场表演赛。陈雁跑去一说,皮市长欣然同意了。

过了些日子,网球场终于竣工了。于是,卜定佳期,袁小奇专程回了荆都。朱怀镜被作为嘉宾邀请了,可事不凑巧,那些天他正好随司马副市长一道下基层调查研究去了,没能出席剪彩仪式。他只是在下面宾馆看电视时,看到荆都新闻里播了这条消息。皮市长和袁小奇同时出现在荧屏上,共同为网球场剪了彩,接下来两人便进行网球表演赛。新闻节目的镜头当然不会很长,但袁小奇能以这种方式同皮市长一块儿亮相,已经很不错了。司马副市长的秘书小江和朱怀镜同住一个房间,他看了这条新闻,神秘地笑笑,说袁小奇是个谜。小江只是这么隐晦地说了一句,没有下文了。朱怀镜佯装糊涂,含含糊糊地哦了声。他猜想小江是话中有话,只是不便明说。小江敢这么说,说不定是听司马副市长说过什么。关于司马副市长同皮市长之间的微妙关系,朱怀镜经常听见。尽管人们议论这种事情的时候非常含糊,也并没有提到什么具体细节,但已是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这两位领导是面和心不和。朱怀镜早就感觉到自己正一天天陷入尴尬境地。皮市长很赏识他,可他的工作职责却是为司马副市长服务。他必须学会走平衡木。

过后几天,朱怀镜还没有回机关,又在另一地的宾馆,从服务小姐送来的《荆都日报》上看到一篇报道:《悠悠桑梓情,拳拳赤子心——袁小奇,一个平凡人的故事》。袁小奇怎么一下子就是平凡人了?看了标题,朱怀镜就猜到这则报道是精心策划的。文章的作者是新面孔,朱怀镜不认识这人。一个神力无比的人,这会儿却是平凡人了。朱怀镜读完这篇报道,见里面只字不提袁小奇的神秘功法,只把他刻画成一位满怀爱心、乐善好施的大善人,简直是个活菩萨。这一段,报刊上对伪科学的声讨文章仍是不断,而且出面撰文的多是些学界宿儒。

那天朱怀镜回到荆都正是下午六点多钟。他心里挂着玉琴,想马上跑去看看她,可他心里像装着别的什么事似的,还是回家去了。香妹见他回来了,很是高兴,忙接过他的包,为他倒水洗脸。香妹告诉他说:“瞿林前天晚上来过,送了六万块钱来。他说本来赚了近二十万,刮油水的多了,他到手的就没多少了。黄达洪他给了五万,是黄达洪开口要的。老干所刘所长也伸手了,他给了他一万。黄达洪说陈雁为这个项目出了力,也应表示一下,他说给了她两万。”朱怀镜抬起一张湿漉漉的脸,没好气地说:“你就不该收他的钱。我早就说过,我们不是为了图他送个几万块钱才帮他的。”香妹不知道朱怀镜发的是什么火,望着他不说话。朱怀镜便又埋下头去洗脸。他是怪瞿林不该把给谁送了多少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多难听!江湖上跑的人,事情做了就做了,嘴上还说什么?

吃过晚饭,朱怀镜想今晚就不出去了,好好陪一会儿香妹。这么想着,他心里暗自歉歉的。儿子去自己房间做作业去了,他两口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抓在一起捏了一会儿。香妹脸上泛着红晕,很像一个幸福的女人。只要朱怀镜呆在家里,能感觉到他的存在,能呼吸到他的气息,她就知足了。香妹说:“你这几天不在家,柳洁来家里玩过几次。”“是吗?”朱怀镜随口问道。香妹说:“我起先以为她没有事,只是来玩玩。后来就听出些意思了。她是想让我给她介绍男朋友。我答应试试,看看我们那里有没有合适的小伙子。”朱怀镜警觉起来,说:“做媒的事往往费力不讨好,你不要管这闲事。”香妹说:“有好小伙子的话为什么不成全人家呢?”朱怀镜不好明说,只道:“反正你不要管人家的事。她现在是柳家的女儿了,柳子风自己会有安排的。我们去搅和,反而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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