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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15)(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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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京经新乡开往G城的火车,喷射着团团水雾,晚点一个小时开进了这细雨遮盖着的小城车站。我不奔向软卧车厢——那儿不是小飞涉足的地方,也不奔向硬卧车厢——那要多花将近一倍的车票钱,我直奔车尾的硬座车厢,我坚信这儿属于小飞的领地。在我想象里,小飞应该是个老姑娘了,不,也许,不再是姑娘,而是个孩子的妈妈了——1955年她十二周岁,到1973年,她已然整整三十了。我无法想象出小飞现在究竟是什么模样?也许她穿着最流行的不挂红领章的国防绿衣裤,或许她穿着在云南橡胶生产兵团的工作服。因而,我的目光投向下车的人流时,屏气凝神地寻找蠕动着的绿色和蓝色。我很失望,在穿着这种70年代流行服装的姑娘中,我没有发现小飞。虽然时间经过了十几个年头。小飞躺在医院病榻时的那张脸,我还记忆犹新,照着葫芦找瓢并不困难,但熙熙攘攘的人流快流出站口了,我还没有发现小飞的身影。我有些焦躁不安了。为了使小飞便于发现目标,我是动了一番脑筋的,离开矿山时,我特意头上戴了一顶塑壳的矿工帽出来,以招徕小飞的目光。此时,我花费的苦心付之东流,站台上只剩下寥寥几个出站的乘客,我只好返身跑向出站口,在那儿对小飞进行堵截。

“同志——”我正拔腿要走时,有人喊我。

我不情愿地回过头来,身后站着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妇女。她头戴一顶过大的草帽,身上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衣裳,压得皱巴巴的净是褶纹。如果不是从她的嗓音和脖颈上露出的素花衣领,提示我她是个女性,简直和下车的男旅客没有任何差异。我犹豫了刹那,着急地说:

“有事快说,我还要去出站口追一个人。”

“请问,你是……你是……劳改煤矿的吗?”她把草帽往上托了托,两只眼睛直视着我的矿工帽。

“是啊。”我觉得她似曾相识。

“我是来探监的。”她把手中的旅行袋和网兜相互换了换手,脸上露出一丝问路者常有的那种笑意,“请问,去劳改煤矿该怎么走法?”

“你从哪儿来?”我的心狂跳起来。

“北京!”

“你是来看……”我仿佛知道她是谁了。但唯恐张冠李戴,不露声色地追问她。

“他叫朱雨顺!”她又低下了头。

我头脑里如同响了一声沉雷,连手里撑着的雨伞都脱手掉在了站台上,继而去接她手中的旅行袋和网兜,说:“哎呀!我就在等你!信中不是说小飞来吗?怎么是你来了?”

“你是……”她激动得有些口讷。

“你是徐虹老师,我……”

“对!对!你是……我怎么认不出来了?”

“我们1955年秋天在医院见过面,我是坐过朱师傅开的那辆吉普车的记者。我叫叶涛!”

“你怎么在这儿?”她惊愕地看了我一会儿,大梦初醒一样拍拍脑门说,“怨我记性糟糕。过去,老朱跟我说过……我可不知道你也到了山西。”她说话时声音很低,还不住惊恐地看着四周,那神情如同一只惊弓之鸟,在警惕地环视着拉弓的人。

雨。这儿只有霏霏的细雨。

站台上的人已经走光了。

我有意地对她笑了笑,用意在于解除她的惶恐心理,并告诉她说:“从‘一号战备令’下达之后,京、津、沪的‘老右’,以及其他‘牛鬼蛇神’,大都被运到这儿来了。这是天意,不然我还碰不到老朱,也就看不见你了。”

她笑了——笑得非常凄苦。她大概也发现这种微笑,囊括着酸甜苦辣的复杂成分,展现在她脸上的线条不会具有什么美感,便俯下身子,去拾那把雨伞。她把伞撑在我的头上,我提着她的旅行袋和杂什,迎着迷迷离离的雨丝,走出了站台。

“他还好吗?”她话音很轻。

“好。”

当我轻松地吐出这个字的时候,理智才还魂了,我是奉老朱之命,来拦截小飞回去的,眼前来的虽然不是小飞,而是她的母亲,这道命令不因之而失效,但是我第一个字,就说了个“好”字。这不是亵渎了老朱的苦心吗?

徐虹心安地长出了一口气。

我倒陷入了彷徨之中……当我离开矿山时,并没意识到我这个角色难演,只要劝说孩子一下,给她买上返回北京的火车票就行了,一旦看见徐虹那悲恸中含着热望的目光,我立刻忘记了我负有的使命,而且被强大的感情旋流冲激到徐虹这方面来了。这儿是世俗中最卑贱的角落,这个角落里的成员,无一例外地是法绳和手铐惩处的(包括已经被惩处过的)对象。徐虹拖着个瘦骨嶙峋的身子,手里提着沉甸甸的东西,孑然一身到这儿来,已经够难为她的了,我就是长着铁石心肠,也无法给她当头一棒。正好在车站外有个专卖山西刀削面的小饭铺,我带她一起进去。

饭铺里很脏,碗筷上都沾着一层冒亮的油垢,绿豆蝇和黑苍蝇在桌子上飞来飞去,耳朵能清晰地听见“嗡嗡”的声响。墙壁上到处张贴着的“革命委员会好”“革命委员会就是好”的标语,由于长久无人管理,糨糊失效,纸和墙分了家,有的垂头,有的耷耳,一群群的苍蝇落在上边,搔食着干巴了的糨糊。

我们找了个旮旯坐下,徐虹用草帽当蒲扇扇了扇苍蝇,解开网兜扣儿对我说:

“我带来了面包。”

我把面包又塞回网兜儿,说:“这个你带着。既然来了山西,尝尝山西的刀削面吧!”

“我吃不下。”

“是不是嫌脏?”

“不是。”徐虹掏出手绢一边擦汗,一边轰赶苍蝇,淡淡一笑说,“说出来你也许不信,前几年我挨斗的时候,连屎壳郎都吃过。这些苍蝇,对屎壳郎来说,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我吃惊地看着她。她讲这些话时,没有皱一下眉头,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还用问吗?她的出身和她的反动军人家属成分,“文化大革命”的苦黄连水一定灌饱了肚子,她承受的苦难,或许比我们这些“二劳改”还要多出许多倍。

“这些……老朱没对你说起过?”

“我们近在咫尺几个月,但最近几天才刚刚有了接触。”我说,“他早就认出我来了,但他一直没有招呼我,直到我发现了他,我俩才算接通了电源。”

“这个人……”她笑了,既像赞美,又像抱怨。只有在这一瞬间,我才从她脸上找到了她昔日的影子。她虽然明显地苍老多了,额头、眼角、唇边都出现了皱纹,但她会心微笑时的千分之一秒,使我想起了梁仪和我给小飞送去鲜花时,漾开在母亲脸上的笑容,眉眼下弯,嘴角上翘,脸颊上立刻拱起一个似有似无的酒窝。时间像流水一样逝去,它给徐虹面孔上增加了许多条酸楚的纹络,但当她内心升腾起喜悦欢快之情时,那眸子和酒窝仍然如旧,旅途上留下的汗尘,没能掩盖住挂在她脸上的善良和雅静的书卷气。

我专注的目光,迅速被她察觉了。她解疑地告诉我:“本来是小飞要来看老朱的,只是因为她从云南回京探亲期满了,所以……所以我就顶替她来了。”

“那个‘老处女’知道你来探监吗?”

“她……她被红卫兵给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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