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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断桥(从维熙文集②)(10)(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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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瞬间,我的心像被撕开了。我一边代替他的位置,炮击那些潮水般的溃兵,一边反问开了自己:这一切不都好像是我导演的吗?我打了他一枪,打出了一场爱情,打出了朱雨顺的家。又由于我没有向政委预先为他挂号探家,政委无从知道这三间渡房的安危,关联着朱雨顺的命运。当然,我没有向政委转达朱雨顺的探家要求,是出于我对革命的忠诚,也出于我对朱雨顺的爱护,但这是否酿成了朱雨顺心理上难以熨平的创伤呢?如果事情真像朱雨顺设想的那么严重的话!

“记得那天是十月二十六日的黄昏,廖耀湘兵团被我军全歼在辽西战场之后,我迫不及待地跑进了团指挥部,向庄华政委汇报了有关朱雨顺的一切。庄华气得擂着自己的大腿,朝我喊着:‘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这些情况?’

“‘我认为转达他探家的要求是不适宜的!’

“‘那么你在炮位上,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炮轰的是他的家?’

“‘政委!当时告诉了您,我怕分您的心,因为围歼战正在进行!’

“政委似乎理解了我的苦心,皱着一双浓眉问道:“朱雨顺在哪儿?’

“‘整理弹药!您是不是要叫他来?’

“‘我们一块儿去看看他。’政委披上军大衣,和我一块儿步出团指挥所。

“到了阵地,朱雨顺身影儿不见了。我马上意识到,他很可能是奔向了渡口。政委庄华神色凝重地想了想,立刻叫来一辆吉普车,我们先后跳上车,向沙河渡口急驰。

“遍地是弹坑。遍地是敌尸。凭借着我对这一带地理环境的熟悉,吉普车在冒着浓烟的大地上穿行。几个钟头之前,这儿还是枪炮齐鸣、战士浴血拼杀的战场,此时,鸦雀无声,辽西广袤的原野变成一片奇特安静的世界。如果闭上眼睛,任吉普车的颠簸,你会觉得这儿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眼睛只要敞开一条窄缝,你就会看到倾倒的炮车,横陈的战马和头戴青天白日帽徽的士兵。

“‘战争是严酷的!’庄华感慨地对我说。

“‘是的。’

“‘革命战争也不是小孩子骑竹马玩,我们也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和牺牲。’庄华提示我,‘咱们的榴炮团团长战死在岗位上,但愿翠玲一家人能够活下来!’

“‘但愿如此!’

“吉普车爬行了十里地左右,借着压山的夕阳斜照,我第一眼看见了那棵被炮弹拔起来、躺倒在河边的老榆树,接着我看见了被朱雨顺大炮轰倒的石板房。乱石堆中,有一个人影在晃动,他弓着腰,曲着背,正在扒开一块块的乱石头。还用问吗?这除了朱雨顺还会是谁呢!

“政委、我和吉普车司机,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竟然毫无所知,他那双粗得像松树皮一样的手掌,已然磨出了血。政委没有呼唤他,也弓下身子去搬那堆石头,我们先扒出来敌人三个师级指挥官的尸体,之后终于在乱石的一角,露出来翠玲穿着的浅花棉袄和小翠的两只小脚丫,还有翠玲母亲那黑白间杂的头发……

“朱雨顺直起身子,眼睛潮湿了。

“庄华的泪水夺眶而出,淌下脸颊。

“我和小司机拼竭全力,终于把娘仨儿扒出来了。她们无一例外地都绑着绳索。可以想象,这是敌人怕她们走漏风声,而把她们绑在这间屋子,不然,她们或许有一个、两个或者三个会逃出樊篱而获得生机。现在她们都牺牲了——死在亲人的炮弹下,为革命而殉难了。

“政委庄华默默地脱下军帽,垂首向这一家人默哀。接着,他拉下披着的军大衣,神色肃穆地覆盖在这老少三代人身上。政委突然转过身子,对炮兵朱雨顺举手行礼,然后紧紧地握住朱雨顺的两只血手说:‘你是我军的伟大战士!我代表榴炮团全体指战员,代表炮纵,代表整个东北野战军向你致敬!’

“朱雨顺和政委泪眼对视,‘谢谢首长,我感到……我感到我……我对不住……’

“‘你为革命付出了最大的牺牲。’政委再次握紧了朱雨顺的手,‘谱写了我军战争史上舍私为公最壮丽的一页!我要上报炮纵首长,并命令全团炮手,为你和你的亲人修坟立碑!

“一个久战沙场的战士——堂堂的男子汉朱雨顺,像个大孩子一样呜咽起来。荒芜的沙河河渡既是他爱情的开始,也是他爱情的终结。……徐虹同志,我讲这些不知道能不能使你对朱师傅的行为有所理解?”梁仪缓缓地抬起头来——他对朱师傅的回叙已经完结。

【第七章】

静。

没有任何回声。

只有法国梧桐的硕大叶片,在夏日黄昏的微风中婆娑低语。剩下的就是徐虹轻轻的抽泣声了。是不是世界上的所有女性泪腺都比男人发达?还是梁仪讲的这些往事拨动了徐虹心上那根情弦?不知道!反正这个从没见过朱师傅面的陌生人,显得比熟悉朱师傅的梁仪和我都要悲恸。她低垂着头,手指用力地绞着一条湿湿的手绢,思想似浸沉在朱师傅往昔的悲痛之中,又像在她的心底萌生了一种什么冲动,她猛然抬起头来,那双闪着泪光的大眼睛,直视着梁仪说道:“我……我理解朱师傅那天晚上的行为了,他……他……现在在哪儿?我真应当去谢谢他。”

“在看守所。”梁仪若无其事地回答。

“看守所?”徐虹吃了一惊。

“是的。”

“小飞说那天夜里怨她自己呀!”徐虹急切地追问着,“为什么把朱师傅他……”

梁仪依然不动声色地回答:“他承担了肇事的全部责任!主动开车去公安局自首。”

徐虹骤然从石凳上站了起来:“朱师傅是冤枉的呀!”

“交通中队的人,不相信我这个唯一的证人,只相信司机本人的自供。”我插嘴说,“在他们看来,主动往自己身上加重责任砝码的,在司机中绝不会有,而朱师傅正是这样的一个!”

徐虹神色凝重地想了想,不解地说:“小飞快要出院了,朱师傅无须承担任何责任了呀。”

“那恐怕也要吊销他的驾驶执照。”梁仪说,“我们生活中有些木偶,他们根本不理解人除了生活世界外,在内心里还有个感情世界,他们会把心地纯正的朱雨顺,看成疯子,看成精神失常,从此不让他再开汽车。徐虹同志,你想想朱师傅能忍受得住孤独吗?只有在喧闹的环境中,他才能够忘却那些沉重的记忆负荷!”

“要是我去一趟看守所,以被伤害者母亲的身份,讲明责任,能对朱师傅提供一点帮助吗?”徐虹询问的目光,停留在梁仪脸上。

“这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梁仪笑了,他袒露着心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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