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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59)(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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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对他拍了桌子,骂他白扛了几年枪。我这个老毛病改得很不彻底。你看!我已经把这件事写在台历上了。”宋武往前翻了几页台历,指了指上边密密麻麻的钢笔字,习惯地摸着黑胡子楂儿,感慨地说,“卢华是个很不错的同志,‘人有失手,马有乱蹄’,我真不该对他那么厉害。”说着,宋武把那页台历撕了下来,递给马俊友说,“你把它带回去吧!它比我的口头检查显得更真诚。”

马俊友把那页台历夹进背包的小本子里,他着急地问道:“老迟的病,您看……”

“愣头青最近怎么样?我倒挺想这满脸疙瘩的小伙子的!”宋武似乎不忙于谈迟大冰的问题,把话题引向了李忠义。

“诸葛井瑞教他看那本《十万个为什么》呢!他对诸葛井瑞佩服得五体投地。”

“小诸葛和唐素琴的事儿,有进展吗?”

“像喷气式飞机一样的速度向前发展。”

宋武笑了:“‘土洋结合’的那一对呢?”

“土的洋化,洋的土化。感情越来越好。”

“你和小邹呢?”

马俊友憨笑着:“对我们俩,您是了如指掌,什么事您都知道哇!”

宋武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似的,脸色阴沉起来。他从椅子上站起身子,开始在屋里踱步。县委书记的反常情绪,使马俊友吃了一惊,他想:是不是他和邹丽梅有什么失检点的地方,才引起宋武感情上的突变?他想来想去,想不出他俩犯了什么错误,便坦然地对宋武说:“宋书记,您对我们有什么意见,请您尖锐地批评我们,我们一定好好考虑。”

宋武没有回声,用他那两只短粗的腿继续丈量着屋子。

“宋书记,老迟还在医院等我的回话呢!您看……”

“他娘的,这事情也真邪了门了。”宋武停下双脚,匆匆拉开办公室的抽屉,从里边拿出一份打印着密麻麻字体的文件说,“这是团县委送给我的一份出席省青年建设社会主义积极分子代表会议的名单,你、卢华、贺志彪、俞秋兰都在名单上,唯独把团县委呈报的诸葛井瑞和邹丽梅勾掉了。上边有人说: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诸葛井瑞和资本家出身的邹丽梅,不宜出席这个会议。我摇通了省里的电话,和他们大吵了一顿,人家说名额已经满了,还批评我右倾。他娘的,明明是在那儿搞血统论,反而倒打一耙,说……”

马俊友憨实地说:“宋书记,您别生气,我看事情容易解决。我腰脊受伤以后,在垦荒队没干什么活儿,等于是个白吃干饭的,应该让诸葛井瑞替换下我来。至于丽梅,她做人很本分,我和她聊聊也就解开扣儿了。当初她劈开门锁是为开拓北大荒来的,并不是为了争取什么个人荣誉。”

宋武把脸一板说:“你可以这样说,我可不能这样当你们的父母官。县里呈报的六个人,材料都非常具体,他们不批没关系,我往上报。县委已经把这六份材料,寄给了团中央。对了,还要告诉你个消息,苏坚同志最近要来草原上看望你们。”

“真的?”马俊友立刻忘却了心中的不快。

“回去你给伙伴们传达一下这个消息吧!”宋武阴沉的脸开始放晴,他思忖着说,“关于迟大冰的事情,你们就可以做主了,用不着向我请示。按说,北大荒空气新鲜,是疗养肺病最好的地方,既然他叫你来向我请示,就是说他不想在这儿养病,那也只好听他的便了。不过,你得告诫他:一个共产党员,如果利用手段欺骗组织,甘当垦荒队的第一号逃兵,党的纪律可是块铁,不是棉花团。”

“我想老迟不会……”

“一个极端个人主义者,为达到个人目的,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迟大冰就是这一类青年的典型代表。我对他缺乏信任。你把我这些话,一字不漏地转达给他吧!”

马俊友不愿多占宋武的时间,他背起背包,拄着枣木棍子,离开了县委书记的办公室。走出屋子,他才发现天变了,太阳躲到滚动着的阴云背后,风吹歪了县委大院花池前的向日葵。宋武从他身后追了上来,塞给他一把桐油雨伞,关切地说:“北大荒的天气就像寡妇的脸,变化无常,你带上它,省得你和迟大冰归途上挨淋!”

……

此时此刻,马俊友挟着雨伞已经踏上归途。上午来凤凰镇时还是两个人同行,下午只剩下他一个人独自归队了。迟大冰得知县委同意他转院治疗的消息后,当即表示要去长途汽车站买票。马俊友不知道迟大冰早已做好离队的准备,还好心地劝阻他说:“你把家里东西收拾收拾,明天再走也不晚嘛!一大早叫老贺赶车来送你。”迟大冰推辞着说:“何必再麻烦其他同志呢,我一个人有病,闹得垦荒队都不安定,我于心不忍。”马俊友本想在归途上,再把宋武的话告诉他,但见他急于去长途汽车站买票登程,只好提前把宋武的话转述给他了。迟大冰当即严肃地向马俊友保证说:“只要我的病情不重,很快就能从鹤岗返回荒地;万一……万一是肺病后期,我一年半载地回不来,我会及时给支部写信的。”马俊友看看已无法挽留下迟大冰,只好点头答应。两个人在小镇上一家挂着红布条的小饭铺,胡乱吃了点东西,在街心的十字路口分了手。

马俊友孤零零地在归途上走着。雨云在他头上翻滚,疾风在他耳畔呼啸。开往鹤岗市的长途汽车,车顶上的网罩里罩着行李和其他杂物,颠簸地从马俊友身旁驰过,汽车轮下扬起一道长长的黄尘。马俊友望着渐渐远去的汽车,不禁又想起了迟大冰:他为什么走得这么急切呢?难道回青年屯和伙伴们告个别的情谊都没有?在小饭铺吃饭时,马俊友曾看见他那个鼓囊囊的钱包,看样子,迟大冰离开青年屯之前,就做好直接去市里医院的准备了。可是他怎么知道小镇医院一定会叫他转院诊疗呢?这对马俊友来说,简直是个谜——一个诚实人永远无法解开的谜。

马俊友从尘埃飞扬的土路上,拐进了杂草和野花丛生的荒原。他很感谢今天的风,劲风从背后吹来,大自然用外力推着他,使他可以毫不吃力地往前走。他也感谢头顶上重重叠叠的云,浓云蔽住了似火的骄阳,大自然在他头上支撑开一把遮阴的伞,使他在归途上不至于汗流浃背……草原上出现了一个桦木搭成的小屋,由于成年累月风霜雨雪的侵蚀,白白的桦树皮已经褪成黑褐色了。马俊友和迟大冰在来凤凰镇的路上,曾在这个猎人歇脚的小桦木屋休息过片刻,马俊友看见它,不由得又想起了迟大冰。他记得他俩坐在桦木屋的木栏下,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马俊友说:“老迟,你看眼前这大片荒地,没有高高低低的土丘,一马平川,可真够叫人眼馋的。”

迟大冰“嗯”了一声。

马俊友又说:“将来咱们家大业大了,要叫这片荒地和咱们青年屯拉上手,咱们就能向国库上缴大批的粮食了。”

迟大冰又“嗯”了一声。

“你走累了?”马俊友有点诧异。

“也许……也许你还能看到那一天。”迟大冰神色恍惚地说,“我……我……我这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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