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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32)(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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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像那只打更鸟儿,只管叫,可是很少听见他的回声。”俞秋兰明明是在笑着,可是那两眼泪泉,却不断涌出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你都把辫子交给小马了,我们可还像是在原地踏步。原来,我以为小白是横在我和他之间的一道墙,眼前,这道墙已经不存在了。按说,他会像小马对你那样,热乎点吧!没有,他没往前走一步。他心里好像有我,又好像没有我。就拿刚到伐木队的头几天情况来说吧,卢华颇费心机地把小白和玉枝分在一盘锯上,把‘小诸葛’和大姐分在一个伐木小组里,唯独把我和他分开,一个在大东头,一个在最西边……甭说看,就是他的话音我也听不到。他的心就这么冷!”

邹丽梅给俞秋兰擦着眼窝说:“快别说傻话了。这不正是卢华做事公正的表现吗?你刚才说小马因为忘我才丢了辫子,卢华不也是因为无私,才有意识这样做的吗?你挺聪明的,怎么能当事者迷呢!”

其实,邹丽梅这些评论卢华的话儿,也正是俞秋兰内心感到生命充实的支柱。不知是一种什么心理状态的支使,她愿意从伙伴嘴里听见这种声音,而不愿意从她自己嘴里倾吐出来一句对卢华的钦佩。姑娘们大都有以抱怨的口吻,对自己钟爱的人进行表扬的本能,俞秋兰也不例外。她从邹丽梅的话中得到了满足,得到了安慰,于是埋怨卢华的话,就像大河决堤一样,滔滔不绝地说开了:“有一天,他端着饭碗,站在诸葛井瑞搞的宣传木牌前,两眼看着‘小诸葛’用苍松翠柏的枝叶组成的‘青春万岁’‘祖国万岁’的大字。我悄悄溜到他的身边,为了刺激他一下,有意不喊他的名字,对着他的耳朵用劲咳嗽一声。

“‘是你?’他侧过头来望着我,‘吓了我一大跳。’

“我说:‘原来你还有感觉神经啊!我以为你的神经被冰雪给冻麻木了呢。’

“他嘿嘿一笑说:‘怎么着,小俞对我有意见了?’

“‘你还知道我叫小俞?’我话里带刺地说,‘没把我的姓忘掉,还真不错!’

“他马上品出味儿来了,看看周围没人,压低了嗓门说:‘别挖苦我了,我咋能忘了和我一块儿打前站来荒地的小俞同志呢!她勇敢,有个性,又有文化,比我这肩上扛过枪、怀里抱过挖煤电钻的黑脸汉子强多了。’

“‘你别净拣好听的说。’我瞥了他一眼,‘我问问你,你两眼看着‘青春万岁’这四个大字,你懂得该怎么度过青春吗?’我不等他回答,就又给他加了加温说,‘我知道,你会说忙啊忙啊!对!革命工作总忙,将来在北大荒还要盖大楼呢!盖完大楼还要盖电影院呢!盖完电影院还要修公园呢!修完公园还要……大概你就是这样的逻辑。可是你想过精神生活没有?比如文化生活、爱情生活,还有……’

“你说可气不可气,他用筷子敲着空饭碗,只是对我嘿嘿地笑着,笑了好一阵之后,他对我说:‘小俞,看样子,我要耽误你的青春了。说老实话吧!我有时也想想这方面的事,当然会想起你来,可是我更多的时间,是想‘北大荒’和‘北大仓’这两个相互关联的词儿。苏坚同志那几句风趣的话,你没忘吧!他要求我们要向祖国贡献粮食,要北大荒‘鸡叫、狗咬、孩子哭’,你想,这副担子是轻松的吗?’

“‘对!咱们全队的小伙子和姑娘都该向你学习。’我心里暗暗笑了,脸却绷得像块铁板,‘可是有一个问题我要请教你,鸡叫好办,狗咬也不难,要是都和你那样,那孩子哭可怎么实现哪!

“他脸腾地一下子红到耳根:‘你……小俞……’

“‘我怎么了?这是实际问题嘛!’看着他那副窘样儿,我咬住了嘴唇。看着他到底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丽梅姐!别看他是个堂堂的男子汉,遇见这样的问题,他比咱们姐妹还腼腆哩!他把空饭碗从左手倒到右手上,又把它从右手倒回到左手里,转悠了老半天,才说:‘这不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吗?小白和玉枝、小马和丽梅……人家用不着我这当队长的操心,也用不着你这团支部书记发什么号召。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我用眼睛问他:‘别忘了,还有你自个儿呢!’

“卢华对我的目光,反应并不迟钝,他似笑非笑地说:‘该怎么对你说呢?我们这次伐木,盖不起那么多单间宿舍。我们要优先盖会议室、图书馆、卫生室、仓库、马棚、灶房。按照我脑瓜里那张图纸,最后那间单人宿舍,才能属于我卢华。我算了算,至少还得等上两到三年。’他说出这些话来之后,大概发觉到还没能说清楚,便又补充说:‘这些都是大实话,我不强求任何人依从我这个计划,但我自己必须执行它。小俞,我劝你还是考虑得多一点。’

“你听,他不但没对我说上一句热乎话,反而对我下了通牒令。当时,我气鼓鼓的,要不是围上来一群伙伴,我准会甩上他几句话,叫他也难受难受。可是,那群小伙子拉着他进森林采‘猴头’去了,我只好把气咽进肚子里。夜晚,我躺在帐篷里前思后想:难道卢华的想法不对吗?一只领头的大雁如果只顾自己,而不顾身后的伙伴,能当好那只头雁吗?想着想着,我不禁心疼起他来了。就拿他那一双手来说吧,由于都是冻裂的大口子,上面缠满了横一条竖一条的橡皮膏,远远看去,就像医院里打的石膏一样了;他那双棉胶鞋,前边裂了嘴,后边露出了棉花,说得形象一点,简直像个要饭花子穿的棉鞋。对比一下马俊友,你把他从头武装到脚,我突然感到自己向卢华要求得太多了,而自己付出得太少了。第二天早上出工之前,我把我爸从北京给我寄来的一双‘毡疙瘩’,垫上茅草,又把一双新棉手套给他拿了去,一块儿递给他。这个执拗的家伙,死活不接,还是那群小伙把他按倒在地铺上,硬把他那双裂了嘴的棉胶鞋扒了下来,扔到帐篷顶上去,把那双‘毡疙瘩’给他套在脚上,他才没咒念了。就在扒下他那只又臭又破的鞋时,伙伴们都惊呆了:原来他两只脚上的大拇指,由于开花棉胶鞋不挡寒,两个指甲盖儿都冻掉了。什么时候掉的?谁也不知道,因为他没有声张过,也没有向伐木队的卫生员——唐素琴大姐索取过药膏和绷带。

“丽梅姐!我从那个时候起,就甘心当卢华身旁的打更鸟儿了。虽然这非常清苦,但苦中有甜。你也一定有这样的体会,为一个值得你爱的人去受罪,苦也是甜的!对吗?昨天,卢华宣布了雪停休息的命令,他自个儿可没休息,开着‘斯大林80’往咱们庄点送木料。我知道主动请求和他一块儿来,会碰钉子,索性穿上所有的衣裳,在他发动拖拉机的时候,偷偷爬上后边的拖斗,找个木料间的空当儿坐下来,跟着他一块儿返回庄点。

“他坐在不进风的机舱里。

“我坐在露天的拖斗车上。

“他心里没有我。

“我心里可有他。

“他把皮袄甩在座位旁。

“我把皮袄裹得紧紧的。

“他在车舱里悠然地抽开了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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