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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北国草(从维熙文集①)(1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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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前后,是迟大冰来荒地后最懊恼的时辰了。

垦荒队队员们一边吃着窝头,一边品尝鱼香的时候,迟大冰却如骨鲠在喉,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男兵女兵们围住石牛子,听他讲逮“傻大姐”的事儿,笑得前仰后合,迟大冰躲得远远的,饭后把碗一推,躺在拖拉机翻起的黑土上。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脸颊,脸上还带着汗水没冲净的烟灰;他看看手,手掌上残留着虎口破裂时留下的斑斑血迹。他仰面望着蓝天,沉郁地叹了一口气。

蓝天上没有一丝白云,显得那么宁静悠远。一只老鹰在天空中回旋,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扎了下来,一会儿又展翅飞了上去。迟大冰的心情,就像那只老鹰,忽上忽下飘飘悠悠……

中午,宋武在饭前主持了一个简短的地头会:他表扬了俞秋兰敢于独立思考的实事求是精神,把队长卢华狠狠地敲了一顿。他双手叉腰,激动地说:“……到北大荒干什么来了?不是镀金,不是要别人给我们拍巴掌,不是为了把照片登在报纸上;我们是为开拓‘北大仓’来的,是为增产粮食来的。北大荒这个鬼地方,头场大雪说来就来,要是开不出荒来,明春怎么下种?我们怎么向全国青年交代?我们要讲实效。马拉犁嘛,用上很好,我们没那么多机器,就该艰苦点。马俊友以人力代替马力,肩膀磨掉了一块皮,血都粘在拉套的夹板上也不吭声,这种干劲我宋武都要学习。可是卢华你是怎么指挥开荒的?虎口流着血,拖拉机却睡大觉,宁用鸟枪,也不用大炮,有这样组织攻坚战的吗?你当过坦克兵,又是一队之长,马上把那台拖拉机开上来,让‘重炮’和‘轻机枪’一块儿上阵!”

北京来的男娃娃和女娃娃,都有点蒙了。他们没有想到满脸黑胡子的宋武,对卢华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卢华黝黑的脸膛,一会儿红,一会儿紫,他没有向宋武解释这是迟大冰的决定,他把责任往肩膀上一担,没顾上吃中午饭,骑着马回屯开那台拖拉机去了。

卢华走后,贺志彪和马俊友估摸着迟大冰会站起来,主动承担点责任,可是迟大冰只是低着头,用一根树枝在黑土上画着圈圈。马俊友有点耐不住性子,两次想站起来,向全体垦荒队队员说明真相,可是他两次都被贺志彪揪住了衣襟。

“大个子,你……”

贺志彪轻声地对马俊友耳语说:“牛蹄子——分八瓣,垦荒队不就乱了套了?”

马俊友眼里容不得一星沙土,第三次从地上站了起来。他首先检查自己,有追求浮名的虚荣心,在队委会上没有坚持真理。然后,他把昨天晚上开会的经过,都摆在了垦荒队队员面前。还没容他提出迟大冰的名字,迟大冰就甩掉手上的半截树枝,先入为主地说:“用不着马俊友同志介绍了。这马拉犁的方案是我提出来的,可这是为了我自己吗?我是为了垦荒队的集体荣誉。”他说到这儿,伸出两只被震裂虎口的手掌,“同志们可以看看,这上边的血,能证明我没有私心。在北京的时候,几个党员同志选我当支部书记,我要考虑垦荒队的政治影响。”

宋武是个土疙瘩里滚出来的实干家,在县委工作中最忌讳空头政治,他对迟大冰的辩解十分恼火,但他考虑到迟大冰是支部书记,又看见他脸上汗痕掺着烟灰,还不属于“瘸子打围——坐着喊”的一类青年,便用力拍了迟大冰肩膀一下,离开了开会的地头,两个人沿着被拖拉机翻起的黑土垄沟,向远处走去。走到寂静无人的一个小土丘时,宋武的“炮弹”出膛了:

“迟大冰同志,你觉着你刚才那番话,像支部书记该讲的话吗?”

“我不认为它有什么错误。”迟大冰喃喃地低声说。

“你原来在哪儿工作?”

“团区委。”

“具体干些啥?”

“在组织部填写报表。”

“那时候你面前堆着的是格格道道,这儿可没格格道道可循,你面前是没边没沿的荒地。在北京,你往表格里填的是团员姓名和出生年月,这儿你要向人民填写小麦产量,你知道你肩膀上的担子吗?”

迟大冰从第一次遇见这位黑脸干部时起,就对宋武不感兴趣。他感到他说话粗声大气,没有北京的负责干部那么文质彬彬。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在他心田里萦绕,他不但没有回答宋武的质问,反而把视线冷漠地转向了旷野,以表示自己的不满。

这下,可把宋武激怒了,他绕到迟大冰面前,习惯地把双手往腰间一叉,高声吼道:“你咋想的?你到荒地是想出风头来了,还是想生产粮食来了?你考虑集体荣誉是假,钓你的个人名誉是真。说得粗鲁难听一点,你的行为是往粮食里拌糠,往酒里掺水,用糟蹋北京垦荒队的名声,贩自个儿的私货!”

迟大冰受不了宋武的尖刻批评,反唇相讥说:“我不是买卖人,我是共产党员。”

“嗬!共产党员里就没有借革命营私的?你要是不好好照照自个儿,将来就很难说。没别的,忙过这段之后,老老实实给我交一份检查。”宋武迈开两条略带罗圈的短腿,愤愤地走了。他围着小土丘转了一圈,似乎又想起来什么,重新走到迟大冰面前,在披着的那件棉大衣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两张皱巴巴的“伤湿止痛膏”,扔给迟大冰说:“这是我那只受过枪伤的手腕上常贴的,剩了两张,拿去贴在你扶犁的腕子上。记住,北京人,小病不及时治,会酿成大病的,你……你明白吗?”

宋武一走,迟大冰把那两张“伤湿止痛膏”,揉成一个团儿,往远处一扔。此刻,他躺在松软的黑土垄上,望着天上盘旋的老鹰,回想着吃饭前的地头会和宋武对他的批评,越想越不是滋味。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刚到北大荒不久,就“败走麦城”。

迟大冰来荒地之前,是有一番雄心大志的。当时,他发觉在人口密集的北京,类似他这样的小干部多如牛毛,要想有所作为,必须具有超人的智慧;而他的天性,又不甘于干些平凡的工作,总想平地而起,出人头地。团市委酝酿成立垦荒队时,他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时机,几乎没经过任何犹豫,就挥笔写了一份垦荒倡议书。他的名字和卢华、贺志彪、马俊友、俞秋兰等一起印在报纸上时,他把它比喻为生活中新的起跑线。跑向哪儿呢?他早在幼年就为自己设计过蓝图。

他的家庭是郊区的花农,温室里一年四季百花盛开,他从小时候就听父辈人讲过花的等级:“牡丹为花中之王,荔枝为果中之鲜”,他在初中的一篇作文里,借花草抒发过自己萌发的理想:“宁做草中的鸡冠子花,不做花中的狗尾巴草”,这个朦胧的哲理概念,支持着迟大冰的个人奋发。他上初中时——北京刚刚解放就第一批参加了青年团,高中入党,毕业前,他是学生会主席,毕业时,他没有报名考大学,积极要求参加工作。在迟大冰看来,生活竞赛的跑道有许多条,他适合于在政治跑道上起飞。他被分配到团区委后,特别留意上级的举止言行,他看见许多领导很少嘻嘻哈哈,他也收敛起自己脸上的笑容,力求做到严肃老成。垦荒队开往萝北草原时,他在这些小青年面前,尤其不苟言笑。难怪石牛子根据他的表象,又因为他名字中有个“冰”字,在火车上给他起了个“冰棍书记”的绰号。迟大冰对这个带有讥喻意味的雅号,并不反感,他认为当个领导,脸上就得像块冰——这是迟大冰从一年多的工作中,总结出来的又一条哲理。

他很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处处碰壁。邹丽梅是来荒地后发展的第一个团员,他提议把她留在家里当后勤,可是她偏偏不接受照顾,上了开荒第一线,石牛子顶了她的炊事员工作;特别是俞秋兰,有意违抗指示,把拖拉机开到处女地,显示她是个英雄;马俊友居然当着宋武和全体垦荒队队员的面,向他提出意见,弄得他挨了一顿宋武的“炮轰”……他原以为凭着他的能力和支部书记的身份,驾驭这些小青年是绰绰有余的,生活第一次启示了他:这些男兵女兵各有各的个性,不是篱笆上稚嫩的喇叭花,也不是依附于墙头的爬山虎,而是一朵朵扎手的刺梅……

老鹰的影儿,融化在蓝天里了,两只雪白的长颈天鹅,缓慢地扇动着翅膀,围着迟大冰身旁的土丘飞来飞去。迟大冰心情烦躁,无意去欣赏天鹅的身姿。可是女兵们却对这两只美神有着极大的兴趣。第一个端着饭碗跑过来的姑娘是俞秋兰,她吆喝女兵们说:

“快来看哪!姐妹们——”

长辫子盘在脑后的邹丽梅和圆头圆脸的“小皮球”,都跑了过来。

“看!这对天鹅总在这儿转,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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