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旅店

林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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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南方旅店(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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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方旅店消失,蓝瑛也失去踪影之后,西樵镇的人都还记得,那一晚熊熊燃烧的大火(倒塌的房梁、石墙,发出臭味的沥青,慌张的人群,嚎叫,痛哭……)。西樵镇的人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灾难场面。那阵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的味道,灰尘飘来,尽是黑色的细粒,大火扑灭了,但那些像后遗症一般延烧的恐怖景象,还是历历在目。戏院拟将重建,但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到时废墟会被覆盖吗?人们会忘掉呛鼻的浓烟和刺目的火光吗?

在所有经历过这场大火的人眼里,再没有什么场景比它更恐怖更骇人。

对蓝瑛一家人来说,这场大火不仅烧掉了剧院,也将他们一家人对生活的希望烧光。

蓝瑛那几日去学校,恨不得挖个洞藏起来。同学看她的目光,透着敌视、不满乃至嘲讽。他们指桑骂槐,甚至当着她面揶揄她,你家出了个纵火犯,为什么大火不把你家给烧了?为什么烧了戏院?女孩子的声音刻薄极了,以后我们去哪儿去看戏呀!

很快整个西樵中学的人都知道了,纵火犯的姐姐就在他们学校!

三三两两的学生,不管高低年级,都跑到蓝瑛班级门口看热闹。他们要看看,纵火犯的姐姐长什么样——似乎这样一来,他们对始作俑者就有具体的想象了。有人在她座位上贴了大字报,上面涂满了各种辱骂的污言秽语,还有人在她书桌抽屉里塞满垃圾……蓝瑛默不作声地将大字报撕掉,将抽屉里的垃圾全部清理出来,教室里早已抑制不住响起阵阵笑声。

蓝瑛低着头,眼泪噙着,忍住没哭。

她从来没有这样被众人羞辱嘲讽,从来没有。她不知道该恨谁,无来由的耻辱,没有发泄对象。她开始变得敏感、神经质,哪怕远远地看到交头接耳的人,她都会绕开,仿佛目之所及,都是一群吃人的兽类。

不用一天的时间,大家就把这个消息传遍了,原来纵火犯就出在镇上啊!太可怕了!今天烧戏院,说不定明天就能把你家的房子也烧了!——理所当然,凡是和他有关系的人,没一个是好货。这件事很快就让乡民们陷入集体的狂暴和愤怒中。他们都知道,蓝恺的姐姐蓝瑛是个美人胚子,但美人胚子又如何?长得再好看也是纵火犯的家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蓝瑛一回到家就开始哭,她竭斯底里,骂蓝恺,骂那些耻笑她,指责她的人。

凭什么要让她承受骂名,凭什么要受别人的鄙夷和辱骂?

那些是非不分,黑白不辨的人,他们骨子里一定充满了仇恨,不然,何以凭借谣言和讹传就轻易地给一个人定罪?

父母早已忙得焦头烂额,蓝瑛的哭诉只会徒增烦躁,父亲怒吼起来:你他妈的别哭了!

他们打死也不相信,蓝恺会做这种事。一定是戏院那帮人陷害的,蓝恺上次在那里演出的事得罪了他们,在抓不到嫌疑犯的情况下,就把蓝恺当成替罪羊!办案人员怎么也不相信蓝恺父母的话,这对中年夫妇三番四次上公安局去,要讨个说法,每一次都被态度恶劣地赶了出来。那些亲眼目睹或者道听途说的人,一次又一次向警方证实,就是蓝恺放的火!至于他有没有作案的动机,却没有人理会。不管蓝恺怎么否认、辩解,发誓,就是没有人相信他。审讯室的人以折磨他为乐趣。一个毛头小子竟然敢放火烧戏院,他们可还真没见过。于是,他们打他,拿皮鞋踢他,踹他的肋骨、大腿、腹部,掴他耳光,甚至拿手电筒狠狠砸他被强行掰开的手指……

谁也不知道,蓝恺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承认了的。

审讯的那段时间,他被折磨得形同枯槁。家人见不着他,也没有任何消息,更荒唐的是,几乎没经过什么正式的法律程序,就给他判了刑。蓝恺的父母,包括姐姐,也是在他被押到劳改所之后,才接到通知。父亲暴跳如雷,嚷着要上访,要讨个公道;母亲悲伤至极,险些晕死过去,不停咒骂“老天是不是真的要我们死绝啊”之类的话,除了哭,还是哭……蓝瑛照顾虚弱的母亲,一边还要想着日后如何在学校里待下去……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同一天晚些时候,有人到蓝瑛家来,那是蓝瑛父亲的一个世交。那天他神色匆忙地找到蓝瑛父亲,一进门,就转告其听来的一个消息:有人在大火那天看到蓝东杰出现在戏院附近。蓝瑛父亲听完,呆坐在椅子上,半晌说不出话来。如此一来,之前戏院那帮人的说法怕是真的了?蓝东杰和戏院那个女演员有了私情,事情败露,所以他一怒之下火烧戏院以泄私愤?

加诸蓝瑛身上的这些沉痛,是生活这条巨蟒吐出的毒素,被啃咬的那瞬间,这条巨蟒释放的剧毒侵入血液,很快就将活着的血肉推向死亡的边缘。

家里死气沉沉,没有谁敢再提及这件事。如今,不管蓝恺有没有放火,他们家族里确确实实出了个“纵火犯”,更令人愤怒的是,真正纵火的人早已逃之夭夭,而蓝恺却因此背了黑锅。阴差阳错。

“畜生——”

蓝瑛父亲对亲弟弟恨之入骨,他怎么可以做出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公安局那边已经结案,不管蓝瑛父亲说什么,他们都再受理。他给他们磕头,下跪,求他们重新彻查,但是没有人可以给他一个说法。公安局那帮人见了他烦了,他们推推搡搡的,骂骂咧咧的,差点动手打了他。

蓝瑛一家人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胶着状态中,好像被什么粘腻的液体包裹住了,呼吸困难,动弹不得。

“一定有一双看不见的手,主宰着世间的一切。”

赵嘉轩找到蓝瑛时,她正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她不想待在家中整日对着愁眉苦脸的父母,所以故意拖到很晚才回家。

她低着头走路,远远看过去,如同一个孤寂游魂。

赵嘉轩走近了才发现,蓝瑛的脸色如此难看,眼神涣散,透着哀怨。

蓝瑛看到他,内心五味杂陈。她的第一个反应不是理睬赵嘉轩,而是赶快回家。赵嘉轩好像猜透了她的心思,她走一步,他便拦在她面前。

那件事……我听说了。

蓝瑛的眉眼抬起来,直视他,你和他们一个样!

赵嘉轩高高的身子挡在她面前,脸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阴影。

他的目光如此笃定。

你误会我了……

你滚开,我要回家!

赵嘉轩仍然站着不动,蓝瑛往左边走,他就移到左边,蓝瑛往右,他就往右。

蓝瑛伸手去推他,不料被他紧紧地抓住,但很快,赵嘉轩就将手松开。

蓝瑛准备错身走开时,他说了一句让蓝瑛这辈子再也不会忘的话。

——现在,我和你是一样的!

蓝瑛惊讶地睁大眼睛,愣愣地盯着赵嘉轩,眼底有什么在流转。他的这句话,击中了她心里某一个柔软的角落——那里早已被淤泥堵塞了,荒烟蔓草。

他的话在她听来,既悲伤,又温暖。

“现在,我和你是一样的!”

什么叫一样的?你是不是以为,我已满目疮痍沦为罪犯家属所以和你一样?但我们到底还是不同的,你至少有一个完整的家,你的人生,早已越过了那片灰色地带,而我呢,我的未来深陷泥潭,还能有什么办法,和你一样?

为什么你总在我最糟糕的时候出现?为什么你,总是一副天塌下来都不怕的样子?

很多的疑问,没有说出,便已淹没在时间的荒冢中。

赵嘉轩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去了就知道了。

后来,在蓝瑛意志尚未混乱的那段日子里,她常会记起那晚魔术一般的场景:靠近公路一侧的瓜藤架下,天光灰暗之中,瓜藤架上层层叠叠的叶子在一片寂静的暗光里发出簌簌响动,脚下的草,拂过脚,公路边偶尔有车驰过,车灯一晃一晃,照得这片无人问津的田地明了,又暗。赵嘉轩走在前面,他的背影缓慢移动,踏过一片草,再跨过一道田坎,便来到瓜藤架下。赵嘉轩说,就是这里了。蓝瑛满是疑惑,你带我来就是看这些?赵嘉轩摇摇头,你再耐心等等,从现在开始,保持安静,不要说话。

赵嘉轩的声音听起来就像要揭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于是,在呼吸都小心翼翼的短暂停顿中,蓝瑛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前方,那片突起的,叶子窸窣作响的地方。忽而,不远处腾起了微光,开始只是一小点,接着,绿莹莹的光斑全都浮动起来,星星点点的,很快,她们就形成了一簇发光的绸带,萦绕了整个瓜藤架。

微不足道的荧光聚合到一起,像天上倾泻而下的银河。

蓝瑛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场景,她差点喊出声来了。

赵嘉轩手指贴在嘴唇上,“嘘”了一声。蓝瑛赶紧捂住嘴,屏息凝视。

那些旁若无人的萤火虫,成群结队地浮动在幽暗的夜色中,成了夏日里神秘而绚烂的风景,美得令人止住了呼吸。

蓝瑛问他,我怎么从来不知道这个地方?

赵嘉轩说,我也是瞎晃的时候看到的。

瞎晃?蓝瑛心里疑惑,若是看到萤火虫,必定是在夜里,他怎么会半夜到处乱逛?

蓝瑛意识到蹊跷的时候,她的手已被赵嘉轩牢牢握住。

耳边一阵轰鸣声,蓝瑛感到自己掉入一片轻盈的迷惑里。目眩头晕。赵嘉轩的嘴唇覆上来,将她锁住,她完全不知所措,不懂得挣脱。她从未体验过,那些只在电视屏幕中瞥见过的场面,如今就真真切切地发生在她身上:唇的温润,鼻息的细微翕动,心跳加速、思绪紊乱,这一切都令她忘了这项神秘仪式的真实性。

他引领她,撬开她紧闭的双唇,将舌头牢牢地伸进去。

她是一只在荒野中迷失了方向的小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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