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旅店

林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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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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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听我说一个梦吧,一个充满了声色光影的梦,好像梦里那个世界才是真实的存在。

你听我说吧,我不知道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我还有勇气对你讲。我的双脚踩在一个离心的空间里,手是空的,手里没有被握紧的温度。我看见了很多东西,一帧一帧的,连起那个女孩子的笑靥如花。

她每笑一下,我的心就疼一下,一点一点晕开在我斑斑驳驳的胸腔里。

你的声音晕染在我胸口,你说,嘿,我帮你拍张照吧。

然后我就站在一片夕照之下傻笑起来。

——这个梦,存在于故事的故事里。如果你愿意听,我就再兜起所有的情绪来说,说完了,我也觉得好像过了一生那么久。

来,让我带你去南方,北回归线以南,我在一家旅店里,掌管着整整三百七十五把钥匙。走上长长的木质走廊,吱呀吱呀,你就会看到我。我站在柜台后面,身后的木柜子上,朱红色的漆,挂着一排又一排的钥匙。

你看起来风尘仆仆,想必赶了很长的路。你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胸前挂着一台好像要散掉的老式双反相机。你抬起眉眼看我,那把钥匙呢?你说你的钥匙丢了。我问,早上不是还在?你说出门时挂在腰间,一转身就找不到了。你仔细找过没有?你说找了,没找着,楼上那么多房间,你忘记住进哪一间了。你应该着急的,但你没有,你神情寡淡,连嘴角的细纹也是寡淡的。我见你垂挂着相机,好奇你拍了什么照片。你摇摇头说,胶卷忘了装,一张都没拍。这时你开始着急了,又问,钥匙呢,你帮我找钥匙,没了钥匙可怎么办?

我回转身,在这上了朱红色漆的木柜上找,奇怪,找了一遍,看不到,再找,还是没见影子。我也慌了,忍不住心头跳动。你的目光火辣辣盯在我背上。我面红耳赤,回过头来,拿怯怯的表情对你。夕照下,你的面容在光晕渲染下渐趋模糊。没了声音,你的相机闪光,一阵接一阵,像电闪雷鸣,这间旅店被黑压压的乌云笼罩了。柜台的钥匙叮当作响,通灵一般,炸开了凌乱的喧响。地板在摇晃,我惊恐地问,是不是地震了?但你依旧只记得钥匙,你问,钥匙呢。我说找不着了。你眼里透着失望,在我额上轻轻亲吻,然后转身跑出旅店。长长的走廊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片云雾翻滚的悬崖,你纵身跳下,用像敦煌飞天那样的姿态往下坠,往下坠。一阵颠簸,脚下的震颤越来越厉害,头顶吊灯忽闪,房梁哔剥作响,灰尘弥漫,水泥地板折断了。我看到你先是头部,接着身体,继而是四肢,如陶瓷裂痕一般开裂,连同你那副姣好的面容,窸窸窣窣,咔嚓咔嚓,黑色的狂风吹来,你就像一滴水消弭在土地之中。

我在梦里大叫,大哭。瞬间认定你应该是与我相爱的女孩,那双泪水盈盈的眼睛,那个单薄的嘴唇,分明是我吻过多少遍的。我奔跑到你跳下的悬崖,到处看不见你的身影。一股深深的绝望冷空气一样漫上我的脚底,爬上我的指尖,到达胸腔,心脏,眼窝,瞳孔。

柜台的电话响了,我伸手去摸,那电话线蜿蜒如蛇,忽然缠绕住我的手臂。头顶的瓦片刀那样割下来,我只觉得浑身被剃了一遍。待那轰隆隆的巨响掩盖呼喊,我也就和你一同,消失在灰尘四起的废墟之中。

我从梦里醒来,那冷空气一样的绝望感让我打颤。在我工作的地方,这个破旧的报社里,正是傍晚时分。如果在这么暧昧的时刻不适合陈述虚幻的梦,那么,让我顺带为你讲一讲现实中的事。当然,我宁愿那是梦。

这栋老式骑楼,头顶有吊扇呼呼旋转,黑暗幽深的走廊,排印好的报纸小样,以及电脑里写了一半的新闻稿,这些才给了我真实感。

电话那头的声音重复了一遍,我才晃过神来。

“小周,来任务了,你马上过来。”

我搁下电话,保存好文档,朝主任办公室走去。

那个恍惚的梦境还在意识里发酵,我迎面就撞见那扇敞开的朱红色木门。

主任头都没抬,电脑屏幕反照着她的脸,她摘下厚厚的老花眼镜,说了一句:“清平镇那边出了件案子,要采访,正好民生版缺人,你来顶上。”

我这才想起前几天报社有个女同事预产期到了,请了产假回去,没想到这么快任务就摊到我头上。我诺诺地问:“要去多久?”

主任这才抬起头,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吓得我不敢再说话。

她吩咐我去找另一个同事,是他接的报料电话。

我于是找了同事,同事把写有地址和电话的纸条递给我。案子发生在清平镇,报料人说是有个叫刘素彩的女孩子在家里自杀了,警方已经介入调查,希望报社派人去采访一下。

“周岐山,我觉得这事不太简单。”他皱着眉头,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我想起很多和凶杀案有关的画面,血淋淋的,暴力的,变态的,不可思议的,再看着他那张神秘兮兮的脸,心想他是不是幸灾乐祸,不禁心里一阵发毛。

我对他露出牵强的笑,视线便落在手中的纸条上。

纸条上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散发着某种冰冷的气息。

我来报社上班的这几个月,正是情绪最低落的时候,要不是赵淇出事了的话,我想,我的日子不会过得这么糟糕。原来的我像一只风筝,情绪高涨地想要飞,但是突然之间,她一咬牙,把线头一剪,于是这只风筝便无可挽回地从高空坠落。一部分的我死去了,一部分的我活了下来。她的离去,让我身体的某个器官像被人强行摘除,它在我身体的时候,我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一旦它离开了,那种切肤的痛,以及缺陷带来的失衡感,便扎扎实实地打败了你。

这几个月我经常梦见她,像中了邪一样,精神恍惚。

还好,还好我没有懦弱到要去自杀,我勉勉强强,撑了过来。

工作是一种缓冲。我忙于报社杂七杂八的事务,暂时让自己麻醉了,一晃眼,已经七月了。记者的工作便是要随时与这个世界保持同步,这期间我见证了不少大小新闻,包括日本福岛的核危机和大海啸,还有温州的动车事故,报社都做过整版的报道。这些牵动了亿万人的神经,但毕竟离得遥远,还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不过这次采访任务不太一样,我原先做的是文化版的工作,没跑过民生新闻,多少还是有些忐忑,毕竟要到现场去,说不定会看到一些不堪入目的东西。

我精心准备了一下,背包里放了手提电脑,录音棒,笔记本和水笔,还有换洗的衣物。

下楼的时候,我又看见楼梯口嵌着的那面镜子,我忍不住停下脚步。从“大展宏图”那四个字望进去,可以照见这样一张脸:眉毛浓黑,鼻梁和轻闭的嘴唇勾出一块明显的三角区,眼睛不大,瞳仁黑亮,只要嘴角上扬,便是一副好看而讨喜的相貌。

我回头看了一眼这老旧的骑楼,这一带再过不久就要拆了,这里的建筑总是令人产生一种踏在废墟上的错觉。我知道拆迁是迟早的事,这里将被夷为平地:楼会坍塌,砖块和破碎的玻璃窗散落一地,垃圾堆得高高的,天空笼罩在一片灰尘之中,那些吊车、推土机和铲车则会咆哮着,像一群野蛮入侵的异族人,我知道再过不久,新的楼盘就会取代这些老建筑,这里将会变成另一种面貌,变得我完全不认得。我心有不甘,却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报社开车的司机老王在大门口等我,我朝他挥挥手,他点头致意。

我坐上他的面包车,就这样上路了。

我们去的地方叫清平镇,是一个类似城乡结合部的地方,可能还要更偏远落后一些。据报料人的讲述,死者被发现时,是今天上午十点三十分左右。警方推断,死者应该是昨天晚上没了呼吸的。

同事那句“我觉得这事不简单”总在我心头萦绕。

为什么“不简单”?难道不是自杀,而是一起谋杀?

按照正常的程序,我应该先联系死者的家属。

在刘素彩家里,我进行了第一次采访。

采访对象叫刘勋,是死者刘素彩的弟弟。

这个脸孔瘦削的年轻人,因为过度的情绪失控,眼珠子是往外突的,视线无法集中,所以看起来就像处在梦中尚未清醒过来。采访开始之前,他像一尊在黑暗中凝固了许久的蜡像,脸色青白青白的,嘴唇干裂。

“那时我从外面回来,爸妈不在家里,我喊她,没有回答,我就上楼去。我姐的房间在二楼。当时我也没在意,看到房门关着,以为她出门了。我回到楼下,刚好有人打电话过来,是找我姐的,我说我姐不在,那边没问什么就挂了。我觉得奇怪,怎么不打我姐的手机?平时她出门都带手机的。于是我拨了我姐的手机,铃声响了,是从楼上传来的。我跑上楼敲门,没人回应,推门,门竟然锁了!我便喊了我姐几句,房间里的手机铃声还在响,门又死活打不开,我一下子就慌了,我大声地叫她,手机铃声越来越响,我这才意识到不好了……”

刘勋说话的语速不快,带着微微的颤抖,“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喃喃自语着,仿佛那些细节还历历在目。

他的声音沙哑得很,听得人从头皮到脚趾都发麻了。

他就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身子前倾。他低下头,又抬起来,说话的时候,眼里有种近乎绝望的东西,层层叠叠的,生出肃杀和清冷。

这一切使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很疲惫,好像复述这件事,会耗尽他积攒许久的勇气。

我假装用心地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但他的声音长了翅膀,在眼前扑来扑去,发出类似蜜蜂振翅那样的声音。

“你姐之前有什么异常的行为吗?”

刘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视线不知落在什么地方。我的话让他愣了一下,他随即摇摇头,“没什么异常,前一天她还给我煲汤喝呢。”那语气,好像味觉还停留在那天,在她姐姐还没有离开的时候。说完这句话,他眼里那点微光,便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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