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

林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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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回溯的路有多长(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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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省吃俭用存了点钱,又向朋友借了些,在临水街买了一块地,盖了平房。

我生活的世界里有无穷无尽的嘈杂:晨光熹微的时候被卖豆腐的小贩吵醒,接着便是手扶拖拉机轰隆隆驶过门前那条尘土飞扬的大道,卖薄壳米和咸菜的吆喝声,去田里干活的人们一边走路一边高声说话,各种各样的声音扯开了一条巨大而杂乱的河流。我在这样的声音里迎来了新的一天。我走进昏暗的浴室里刷牙洗脸。母亲在厨房里忙活的身影,准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母亲说:“过来吃饭吧。”

我便用毛巾胡乱地擦了擦嘴巴上残留的牙膏泡沫,没有穿拖鞋,走过的水泥地面印上了小小的脚印。

从小到大,门前的路总是尘土飞扬。母亲的抱怨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重新出现。阳光每天毫不吝啬地将热量散播在临水街的每个角落。此时的临水街还没有铺上青石板。夏天的尘土飞扬已经让临水街上的街坊邻居们习以为常了,他们习惯了在每天清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往门口泼上一桶脏水,以此来镇压即将飞舞的尘埃。

偶尔有建筑工人载着一车碎石过来填补路面的凹坑,都是附近人家盖新房子弃掉不用的碎石。大雨一来,路面又被冲刷得凹凸不平。

我讨厌下雨,就如同讨厌穿上那双棕灰色的土得掉渣的塑胶雨靴一样。可每到下雨天,母亲都要我穿上。

“不穿脚会被雨水浸坏的。”

“我才不怕咧。”我仰起头看着母亲笑。

“快穿吧,上学要迟到了。”母亲说完就走回屋子里了。

我怏怏不乐地穿上雨靴,撑着雨伞,趟过大路上浑浊的雨水,顺着临水街上学去了。

临水街还没有铺上青石板,母亲每天都要拖地。从里屋的红砖地到客厅里的水泥地,一遍一遍地拖。拖把拧干之后倒放在天井里晾晒,可以看到水蒸气袅袅升起,阳光如此灼热,似乎要把天地间所有的水分都吸干。

夏夜,燥热难忍。我家那台钻石牌电风扇每天每夜不知疲倦地工作,电风扇的铁罩已经生锈了,蓝色的扇叶上覆满了灰尘,我把纸张撕下来然后在风扇转动的时候抛进里面去。纸屑从这一头一下子被卷到了另一头。

母亲用网眼极小的尼龙网缝了一顶大大的蚊帐,悬挂在客厅的正中间,地板上铺上了凉席,我们一家四口人晚上就这样睡在蚊帐里。

我跟姐姐嬉戏着入睡,姐姐挠我痒痒,我也挠她。父母在一边有一句无一句地聊着。

母亲说:“过几天回去看我爸我姨吧。”

“忙完这一阵子再去吧。”

“嗯,到时拿袋米过去。”

姐姐问母亲:“要回溪桥?”

母亲说:“再等等,睡觉吧。”

我听着黑暗中的对话,因为热,流了汗,后背起了很多痱子,每晚都要擦上厚厚的一层爽身粉。

经年之后,我回味起那样馨香的味道,爽身粉淡淡的香气成了夏天唯一遗留下来的味道。

北回归线上的稻子一年两熟。每到收割时节,父母都很忙。家里的两亩水稻都要自己操劳。舅舅有空的时候就会过来帮手。他风尘仆仆,骑着一辆老旧的自行车,车座上架着两只铁筐。印象中,舅舅是一个瘦弱的男人,皮肤黝黑,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眼眶深陷。

他一早就过来,敲响我家的铁门,随着吱呀的一声,母亲开了门,他进来,母亲把煮好的粥递给他喝,他端起碗,呼噜噜地喝了起来。

我对这个舅舅很陌生。我坐在凉席上,看着他。他说:“念生,不认识你舅舅了吗?”

母亲说:“这个孩子,都傻了,快叫舅舅。”

“舅舅。”我的声音短促而轻微。

舅舅听到了,他乐呵呵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天还没有亮,他们就出门去了,太阳还没有爬升,露水停留在草尖的叶子上面,野外呈现一片忙碌的景象。

木棉镇的郊外,原先是一片海滩,后来填海,围了堤,变成了一片良田。

绵延不绝的水稻在阳光下起伏,仿若滔滔的波浪,侧耳倾听可以听到水稻说话的声音,我一直认为水稻是有性情的,它们干渴的时候会哭泣,长势良好的时候会开心地笑起来。水稻从海边一直延伸到镇上,稻田像是缝补在野外的补丁,它们被一季一季掀起,又重新补上。稻田边,是宽大的河流,岸边枝繁叶茂的水杉将树影婆娑投入水面,河流绕着野外,像是丰腴的少妇一样款款走过。

父亲用来打稻谷的工具极其简单,一个椭圆形的木桶,一米深,里面放上一块打谷板,打谷板中间有许多镂空的洞,收割上来的稻谷须握在手上用力地甩下去,谷子就一粒粒给剔了下来。

透过时光的缝隙,我看到父亲光着背在烈日下打稻谷的身影:双手高高抬起,手中的一簇稻谷在烈日下熠熠生辉。

父亲向别人借来了一台打谷机,打谷机的构造十分简单,一个倒梯形的木桶置于底部,一侧横向安装了一个圆筒,圆筒没有密封。上面排满了凸出来的铁钉子,密密匝匝,圆筒有齿轮连接着,用脚踩动它便呼呼地转动起来。圆筒一转动,就可以利用这些铁钉将谷子都给打下来,打落的稻子哗啦啦地落到木桶里面。打谷机放在家门口的时候,我曾冒着被父亲骂的危险一次次地踩动它。我发现打谷机的转动和电风扇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它们把接纳的一切卷入其中,然后又吐了出来。

野外连绵不绝的水稻田里,打谷机的声音响彻天际,此起彼伏。

哗啦啦,把所有过往的时光全部过滤。把苦痛打落,把忧伤打落。

稻子收割后,装成一袋袋运回家,我家的天台都堆满了稻子。沾了泥水的稻谷散发出潮湿温润的味道。稻子被倾倒出来。母亲用一根竹耙将它们平整地摊开,阳光大块大块地砸落下来。如此曝晒一整天,稻子便会沾上阳光的味道。

稻子上爬满了一种绿色的甲壳虫,被它碰到,浑身会发痒,所以母亲经常不让我去碰。但我还是会不安分地在上面踩来踩去,稻子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像一首干燥的曲子,因为阳光铺满了旋律,所以听起来格外舒服。

母亲的脚底长满了厚厚的茧子,不怕灼热的水泥地,她赤着双脚在摊开的稻谷上面走过,用脚板来来回回翻动金黄色的稻谷。稻谷壳上的水分被晒干之后,就可以筛稻子了。

母亲从楼下接了长长的电线,又把电风扇搬了上来。

视线所及的是这样奇妙的景象:母亲逆着光,身影被剪成黑色的轮廓,簸箕被高高举起,里面盛满了稻谷,它们缓缓筛落,谷粒像是大漠上纷纷扬扬的黄沙,哗啦啦地飘落下来,形成一道瀑布。没有风的午后,需要依靠电风扇来吹掉谷粒间的草屑以及其他无用的碎物。谷粒落到地上,堆成小小的山丘。

我帮母亲撑开塑料袋,干瘪的袋子被谷粒撑大撑胖。母亲把一捆剪好的塑料绳子咬在嘴里,双手抓着袋口用力地摇了摇,谷粒便填满了袋子余下的缝隙,母亲用力摇了摇满满的袋子,然后把袋子封口,绑好。

父母早出晚归,祖母知道我家忙,便过来帮忙料理家务,煮煮饭,或者打扫一下卫生。母亲三番四次不让她来。母亲说:“他知道了又要骂你了。”

祖母说:“别管老头子了,我过来帮帮忙也是应该的。”

我问母亲:“阿公怎么了?”

母亲说:“他不让你阿嬷来我们家。”

经过那次剧烈的矛盾之后,在他眼里,我们一家人只是多余的,父母和陈姨关系的决裂是这些矛盾的开端,家里发生这么多的争执和不和,皆是因为我的父母。

他除了我家入宅的那一天之外,再也没有来过。

大堂哥死后,大伯母去医院做了手术,想要再生一个儿子,可是无济于事。别人做了手术都有效果,但她再也生不了了。医生告诉她:“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

大伯母不相信。

“医生,真的没有办法么?”

医生看着她,摇了摇头:“真的没办法了。”

也许,一些事情注定会这样走向未知的结果。我们家和大伯一家之间几乎再没有往来。每年清明,祭祀祖先的时候,虽然同在一起,但除了一些客套话之外,就再也无甚交流了。但母亲对我和姐姐说,大人们的事情和我们无关,她要我们和堂姐玩,可是根植于骨子里的陌生感驱使我们隔开了距离。我们和堂姐之间,甚至还没有普通的朋友亲密。

自幼,我所建立起来的关于亲戚的观念,几乎全来自于我的外家,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舅舅,以及几个姨妈,因为经常到溪桥镇,所以,兀自认为,这便是血缘和亲情了。

我和姐姐甚是亲密,年幼时,我和姐姐最大的乐趣是去碾米坊。碾米坊就在临水街上,和我家斜对着。老板娘是个胖女人,她总是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

街坊邻居都在这里碾米,坊里的机器一天到晚都轰隆隆地响着,夜里碾米坊停工之后,周围变得异常安静,四周只剩下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声音。因为习惯了碾米坊的喧闹,一安静下来反而很不习惯。

碾米坊里养了一只狼犬。白天,狼犬绑在机房的旁边,它脖子上的绳套极其坚固,见到有人进来,它都会蠢蠢欲动地挣扎着,系着绳套的那根柱子被扯得摇摇晃晃,灰尘就这样洋洋洒洒地跌落下来。

碾米坊残留在童年时光里,成了一帧无法遗落的风景。

排队等候的人脸上呈现出焦灼不安的表情,大家堆在碾米坊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他们的声音被机器运转的喧嚣所淹没。

碾米坊是一栋奇怪的建筑,黑色沥青覆盖的屋顶高高耸起,一半建在临水街上,另一半则悬挂在水上,底下就是那湾浅浅的水。

大门对着临水街,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的宽度。

清晨,伙计从里面卸下门板,迎来新的一天。

门柱上贴着一副对联,上书:

五谷丰登货如轮转生意隆,六畜兴旺风调雨顺财源广。

对联贴在门的两侧,碾米坊的生意据说与它有关。

父亲说:“对联是一个瞎子写的。”

碾米坊很早就存在于临水街上,它轰隆隆的声音伴随了临水街几代人。父亲说那个老头戴着一顶斗笠,穿一双破烂的草鞋,戴墨镜,拄一根竹杖,走起路来慢吞吞的。

父亲说,他是个瞎子,一个风雨天,他到碾米坊里避雨。

好心的老板端了一碗番薯粥给他喝,临走前,他在地上随手写下了这副对联。

好像从那以后,碾米坊的生意一天好过一天,乡里人都说,那个瞎子是活神仙啊。

碾米坊永远是热闹而喧嚣的,悬挂在水上的建筑是一间简易的竹屋,与地上部分隔着一道门。我溜进里面去,置身在一个烟雾缭绕的场所。一张竹床靠着墙壁,几张椅子和一张茶几,是里面的全部摆设。打牌的,听收音机的,吃东西的,热闹非凡。一道门隔开了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

母亲看到我走过去,便急急忙忙把我揪了出来。

老板娘雇用了一个伙计,那是个身强体壮的小伙子,他很喜欢捉弄我和姐姐二人。我们跟着母亲来碾米坊,他乐呵呵地跑过来,用双手把我支起来,我低下头,看到他浓密的头发,上面落满了米粒碾碎之后飘出来的粉屑,它们落在他的头发、衣服、鞋子和长长的睫毛上。

碾米坊的伙计后来消失了。

那晚,我被一阵慌乱的喊声惊醒。父母穿了衣服冲到门外,我和姐姐迷迷糊糊的,也跟着大人走了出来。临水街乱成一团,眼之所见尽是熊熊的火光,映红了整条临水街,靠近水塘的竹屋烧了起来,通红通红的竹架坍塌下来,落入水中发出嗞嗞的声音。

街坊邻里都跑出来救火了,火势逐渐得到控制。

老板一家人并不住这里,每晚都是伙计看守。碾米坊起火,他难以逃脱责任。奇怪的是,第二天他就消失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看到他。

过了不久,碾米坊恢复营业。

我和姐姐站在楼上,看着前来修葺房子的建筑工人。几天之后,新建的砖楼代替了以前的竹屋,外面刷上了白漆,远远看去,新建的砖楼像一个白色的火柴盒。

临水街除了碾米坊之外,还有一个建筑是万万不能忽略的,它们构成了我童年时光里并驾齐驱的风景,像天平的两端,称量我童年摇摇欲坠的重量。

那是一家钢筋加工厂,老板是建筑工队的工头。

相对于碾米坊,加工厂的出现不怎么受欢迎,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它的兴趣。

我在那里收藏了许多废弃的铅绳,还有一些钢筋做成的圆环。

直到姐姐在这里出了事,一切才发生了变化。母亲把我收集的东西统统装进麻袋,然后丢进了水塘里。

“再去那里我打断你的腿!”

我闷闷不乐,看着母亲,沉默良久。

那天,工头匆匆忙忙地跑到我家,叫醒了正在午睡的父亲。

那是夏末秋初的一个下午,南方的天气依然燥热。午后热浪滚滚,临水街上行人寥寥,这样的天气,人容易疲倦,一躺下就陷入了冗长的睡眠之中。

工头把我们一家人都吵醒了。他站在我家门口,瘦削的身影逆着光。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快……你女儿出事了。”

父亲顾不上穿鞋便跟着他跑了出去,片刻之后,母亲背着我跑出了家门。

父亲跑在前头,母亲背着我紧随其后,她的肩膀在颤抖,剧烈的颤抖使我陷入惊惧之中。

父亲问道:“我女儿怎么了?”声音响亮而凛冽。但工头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了,他没有回答,只是一味向前跑着,穿过了街巷,穿过了集市,最终在诊所停了下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老医生,他穿着一身白褂,戴着眼镜,脸上布满了老年斑,与经年之后我在祖父家见到的样貌并无多大区别。

诊所里的灯光明亮得刺眼。母亲放下我,重重地坐在长椅上,长久地喘着气。

母亲的眼神空洞,剧烈的喘息声传到我的耳朵里,传到诊所的每一寸空气里。

诊所里还有些看病的人,他们神色惶恐地看着我们闯进来。

医生的双手沾满了血,他满头大汗地站着,问道:“谁是孩子的家人?”

父亲急急忙忙地说:“我是……医生,孩子怎么了?”

医生说:“钢筋从她的嘴唇穿过,现在刚缝了线。”

听到这样的消息,母亲吓得哭了起来。她死命要冲进去手术室看姐姐,但医生架住了她。

姐姐躺在简易的手术台上,因为注射了麻痹药,昏睡不醒。父亲走进去看她,脚步沉重而迟缓。父亲看到的是姐姐满嘴的血,他晕血,头一阵发沉。

医生扶着他,又端来茶水。父亲喝了茶,片刻之后,慢慢清醒过来,泪水从他眼角溢了出来。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胸口起伏,他握着杯子的手抖个不停。

工头坐在长椅上,低着头,一语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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