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

林培源

> 薄暮 > 薄暮目录

第12章 和你相逢无声息(1 / 2)

上一章目 录

和杂货铺一家人之间的矛盾,好似一个伤疤,贴在母亲的心上,伤了她,也伤了我。

杂货铺老板娘看到我,便拿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看。

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我觉得自己成了一只诚惶诚恐的老鼠,生活在一个逼仄的迷宫里,找不到出路。

我们一家四口刚搬迁至此,对这条街上的人情世故,并无多少了解,大体上,母亲将其归入司空见惯的市井之中。但她不曾料想,杂货铺这对年轻的夫妇,他们会把本可以一带而过的事情牢记于心,未肯罢休。

他们和临水街上其他的人家一样,琐屑、狭隘,并且善于捕捞人与人之间凋落的污点。

那日我吃完晚饭,准备去附近找伙伴玩。

门前的路前几天铺了青石板,母亲再也不用每天都例行公事地在家里拖地了。

黄昏时分,田里耕作的农人陆续回来。骑着老旧自行车的,担着农具的,都纷纷回来了。这个时间段很是热闹。等到天色完全黯淡下来,路灯亮起,路上行人就渐渐稀少了。

第一盏路灯亮起时,我走出家门,出门前母亲说:“别太晚回来。”

我应一声“知道了”,便急急忙忙出门了。

杂货铺在我家斜对面,铺门前亮着灯光。

走过他们家门口,我都会下意识地快步行进,生怕惊扰了什么。

我至今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返回家里的。

当我一个人湿淋淋地站在门口,母亲刚好洗完碗筷正要出来。看到我浑身湿透,她吓得失声尖叫起来——

“怎么回事?!”

我抿着嘴,可被母亲一问,心里的委屈便哗啦啦地流出来了,和委屈一同流出来的,还有我的眼泪。我“哇”的一声哭得响亮。

母亲走过来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告诉我,怎么了?”

冬至刚过不久,冷空气迟迟没有离去,北回归线上的木棉镇还沉浸在余冬未消的季节里。我哭着哭着,浑身颤抖了起来,手脚冰凉,渗入骨髓一般地冷。

母亲把我拉进屋子里,拿了一条浴巾帮我擦干身子,又给我套上一件厚厚的毛衣。我哭个不停。姐姐跟着爸爸去了我外祖父那里,还没有回来。家里就剩下我们母子二人,空旷的天井洒下淡淡的月光。母亲抱着我,仿佛抱着一只受伤的小兽。她替我抹干眼泪,问:“怎么了,告诉姨。”我哭得泣不成声:“铺子……”

在我断断续续的讲述里,母亲得知了事情的轮廓。

那时我刚路过杂货铺门口,想快步走过去,谁知道一盆冷水哗地泼了过来,不偏不倚,恰好将我整个人淋得精透,只感觉身上刺骨的冰凉。从头到脚,头发淋湿了,视线模糊了,老板娘叉着腰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一只洗碗用的脸盆,我闻到自己身上一股油腻的味道,有饭粒呛到我的喉咙,我忍不住恶心得想吐。我听到老板娘的声音,尖锐的、刻薄的声音:“淋你全身算便宜你了!小杂种!”

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家。

……

我哭了好久,直到很晚的时候,父亲和姐姐回到家,母亲跟他讲了,父亲本以为这件事会就此罢休,该教训的也教训了,可是现在的情况却变得如此恶劣。

父亲气得浑身发抖:“他们夫妻俩也太不像话了!”他过来抱着我,拼命地安慰我:“别哭了。”

姐姐拿起一张纸巾,帮我擦干眼泪。

我们一家四口走出家门,走到了杂货铺前。

冬天的晚上,杂货铺很早就关了门。父亲的手重重地拍在门板上,清脆有力的拍门声“啪啪啪”地回响在冷清的临水街上。

附近有人听到声音,跑了出来,想要看发生了什么事情。看见我们一家四口人的架势,邻居便问:“三哥,你们干什么呢?”

父亲没有回答,继续用力地拍门。

片刻之后,里面亮起了灯,灯光透过门缝照了出来。借着灯光,我看到父亲冷峻的脸,那是我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父亲的脸,线条硬朗,有着棱角分明的颧骨。

门板开始有了松动,里面传来一把慵懒而不耐烦的声音——

“吵什么吵,关门了还拍!”杂货铺的门板是一块块拼起来的,门板被拆卸下之后,我们先看到的是杂货铺老板乱糟糟的头发和一双无精打采的眼睛。

一见是我们,他立马换了另一副表情。“你们干什么——还让不让人睡了?”

“我们干什么?叫你老婆出来!”

“她在睡觉呢。”这个年轻的男人,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我父亲这般发怒的样子,他不想趟这趟浑水,语气于是软了下来,“三哥,这么晚了,有话明天再说吧。”说完,他就准备关上门进屋去。父亲伸过一只手挡住了他,与上次的低声下气相比,这一次显得如此强硬。

“你放开!”他喊了起来。

“你给我说清楚,为什么泼我儿子一身?”

“谁泼你儿子了?胡说。”

母亲走上前,指着他说:“叫你老婆出来,今天不说清楚我们就不走!”

“你疯了,什么说清楚,我不知道。”

父亲用力推开门板,老板被父亲吓了一跳,一急就骂了一句:“滚开,妈的。”

“你干吗骂人!”

“就骂你,怎么了?想打架?”他似乎也被父亲激怒了,转身抡起了一支扁担,凶神恶煞地对着父亲。父亲不依不饶。那时,虽然很多人家已经睡下了,但听闻争吵声,大家还是跑出来看,人越来越多,有人过来劝架。

“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呢。”

“没你的事!”老板喝道。

空旷寂寥的临水街上,路灯照耀着几个模糊的身影。池塘边上,风呼呼吹过,水浮莲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们的言辞愈加激烈。父亲和他推推搡搡,母亲带着我和姐姐后退到街的另一边。

我拉着母亲的手,说:“我怕,姨,我怕……”母亲说:“别怕。我们是来讨理的,我们不怕。”说完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姐姐躲在母亲身后,一言不发。

这时杨清云的身影出现了,这对年轻的夫妇终究是一个鼻孔出气。

母亲一见她就来气,冲上来指着她质问道:“你干吗泼我儿子?”

“谁泼你儿子了?你哪只眼睛看到了?”

“你还敢狡辩,不是你还有谁?杨清云,我告诉你,别欺人太甚。”

“谁欺人太甚了?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儿子咬我我没和你吵已经算好的了,还敢找上门来!”杨清云的声音很尖利,好似一把剪刀一样撕裂了临水街的寂静。

母亲也不知道,她会是这样蛮不讲理的一个人。

突然,杨清云扯开嗓子喊了起来:“喂——大家快来看啊,疯狗咬人了!”

母亲气得脸色发青,杨清云继续说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丑事!别假清高了,你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声有多臭……”

累积已久的委屈和耻辱统统爆发出来了。母亲举起手,冲上前要扇她耳光。争吵越来越激烈,场面异常混乱。父亲一冲动打了老板一拳,他猝不及防,扁担应声而落,在地上“啪嗒”响了一声。老板娘见状,揪住我父亲的手狠狠咬了下去,父亲试图甩开老板娘,可她就像一只发疯了的狗一样,紧紧咬住父亲不放。

母亲见状,抱住老板娘使劲往外拖。

这个时候,老板趁我父亲不注意,从柜台上拿了一瓶啤酒,“哐当”一声,朝父亲头上狠狠地砸了下去。

姐姐吓得尖叫起来,我抱着姐姐,闭着眼睛,吓得浑身哆嗦。

父亲的头流血了。在昏暗的临水街上,我看到父亲高大的身影晃了一下,啤酒瓶砸在他头上,他捂住脑袋蹲在地上。玻璃樽碎了,啤酒流了一地。

老板夫妇两人盛气凌人地站在家门口,冷眼旁观。

邻居跑过来,抱起我和姐姐,拼命安慰我们:“不哭不哭。”

我们怎么能不哭呢?

事情因众人的劝解最终不了了之。

父亲吃了一肚子的屈辱,头被砸破之后,母亲扶着他去了一趟诊所。

诊所里的气氛显得异常僵硬。老板夫妇赔了医药费就离开了。父亲的头被包扎得像一个粽球,白色的纱布掩盖了伤口。老医生沉默着脸,他无心搭理别人的纠结干戈。

母亲暗自垂泪。跟着我们过来的邻居和医生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他感叹道:“现在这世道啊,老实总被别人欺……”母亲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着说话的人。邻居又对我父母说:“你们也真是的,有什么事情要好好说清楚,动不动就打起来,吓坏了孩子怎么办。”

母亲说:“你以为我不想啊,我们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们太过分了。”沉默许久,父亲终于开口了。

我和姐姐坐在诊所的长椅上,依然沉浸在刚才的惶恐之中,父亲被酒瓶砸伤的场面久久停留在我脑海里,一闭上眼睛,我就看到了酒瓶破裂、啤酒流出来的样子。

诊所的天窗投下黯淡的光线,它们照在父母亲哀伤的脸上。姐姐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冷冷的冬天,姐姐的手心冒出了汗水,温润而潮湿。

自从那次我闯了祸之后,母亲不管走到哪里,都将我背在身上,怕我再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在我学会走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双脚都被剥夺了行走的权利,母亲用一条背带将我背起来。那条有着黑白相间条纹的背带令我记忆犹新,它浸染了我的尿液以及口水,浸染了我的遐想以及渴望。母亲手脚利落地将它缠绕在我身上,从另一种程度上讲,这是一条脐带。十斤老人剪断了我生理上的脐带,可她又如何想过,我的脐带自始至终都没有被剪断过?

我一言不发地坐在家门口,抬头看看天空中漫不经心地飘过的云朵,又低头看看地上匆忙奔走的蚂蚁。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生活中任何动荡不安都可能鼓动着他,那时的我也正是被这样一种无法掌控的力量牵引着。

我没有走动,可我分明看到自己朝阳光底下的一片绿荫走去,我走得艰难,天空如此灼热,我不敢睁开眼睛,任凭自己朝着意识里的某处目标走去。

我的大腿布满了醒目的伤痕,那是父亲惩罚我的标志。

我一直记得那种像要把肉和皮分开的疼痛感,记得父亲高高扬起的皮带和愤怒的表情。我耳边时常响起皮带落在肉上“啪啪啪”的声音。睡觉的时候,这种声音尤其明显,我在半夜三更惊醒,在黑夜里张大瞳孔,漆黑的房间里依然回荡着那样的声音。

“啪。啪。啪。”

它不同于多年以后祖父的藤条鞭打在手心的声音,他让我哭嚷着在地上乱滚,之后的一个星期,我像条奄奄一息的蛇一样躺在床上。大腿渗出来的血丝和裤子粘在一起,母亲小心翼翼地帮我退下裤子,裤子向下滑动一点,我就哇哇地大哭起来。

“可怜的孩子。”

母亲不忍心看我遭受这样的惩罚。她一边为我涂抹药水一边骂我父亲。

“这浑蛋,下手怎么这么狠呢?”

我不停地哭不停地哭,仿佛要将积蓄已久的眼泪全部哭出来。

我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之久。那段时间母亲每天照看我,喂我吃东西,给我擦身子,替我换衣服。腿上的伤疤渐渐长出了褐色的血痂。

从那以后,我像变了一个人,渐渐地不爱说话,不喜欢和别人打招呼,对玩具也失去了兴趣,有时候赌气不吃饭,甚至会突然莫名其妙地哭起来。

母亲颇为担忧,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红婶一直很关心我,那天她过来我们家看我。母亲告诉她:“念生这孩子最近一点精神也没有。”

“我就是怕他有事,才过来看看的,唉。”

“他好像有心事一样,都不爱说话。”

“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怎么会有心事呢?是不是生病了?有没有去看大夫。”

“看了,把了脉,大夫说没事,可我不放心啊,万一孩子有个三长两短……”

“秀米姐,别这样。要不要……去问娘娘?”

母亲想了很久,几年前,她和大伯母闹得不可开交,全是因为这些巫神,没想到这一次,又要去面对他们。母亲犹豫了一下,又问红婶:“真的可以么?”

红婶说:“这个‘阿娘’听说很灵呢!试一下吧。”

在大夫无法治愈我的情况下,母亲只能退而求其次。

当晚,母亲便收拾了东西和红婶一起前往水磨镇。

母亲的眼神在黑漆漆的路上飘忽不定,心里不由得一紧,眼泪差点落下来。

那是一所坐落在龙眼林后面的老房子,房顶上的瓦片层层叠叠,风吹过的时候发出呜呜的声音。尽管已是夜里,可老房子里依然站满了前来求问的人。母亲和红婶在门口候着,老房子的墙壁长满了青苔,青苔像随意泼洒的水墨画一样贴在墙壁上。母亲注意到了房间里晃晃悠悠的烛光,她踮起脚尖往里看,“落神”的娘娘紧闭着眼睛站在厅里,屋子里的气氛神秘诡异。

等了将近一个钟头,才终于轮到母亲。

母亲怀着肃穆的心情走进客厅。

隔着八仙桌,母亲跪下,掏出一张红纸,纸上写着我的生辰八字,她小心翼翼地递给娘娘。

娘娘表情沉重,她从八仙桌上抓起一小撮米洒在母亲身上,接着又从案上抽出一纸仙符,放在蜡烛上点燃,仙符一边燃烧一边掉进八仙桌中央的碗里,最后她用红花仙草蘸取了碗里的水洒在母亲身上。

母亲只感到头顶一阵发麻,一阵冰凉。

娘娘慵懒而悠长的声音响起来:“命犯麻神啊……”母亲噤若寒蝉,她没有想到儿子竟然会触犯了牛鬼蛇神。她抬起头,看到八仙桌后面的娘娘手持一把尖锐的匕首,她将舌头伸出来,用匕首割下去,血流了出来。

娘娘于是迅速地抽出一张仙符,贴着舌头抹了过去。仙符抹过去的刹那,血竟然奇迹般地停止了。母亲看得瞠目结舌。整个过程完成之后,母亲从裤兜里抓出一个红包,用两手的食指和拇指捏着,恭恭敬敬地呈上去。

娘娘将沾有血迹的仙符递给母亲。

母亲再一次磕头,便挎起篮子,和红婶离开了。

直到现在,母亲回忆起这桩往事时依然心有余悸,她说她踏出门槛的那一刻腿发软,差点摔倒在地上。

那张仙符我记忆深刻:血迹淡淡地印在黄色的符纸上,和符纸上龙飞凤舞的符号融为一体。

母亲按照吩咐,摘了一把榕树枝叶,放在水里煮沸,然后替我脱光衣服,一遍一遍轻轻地拍打我的全身。在我家的天井里,夜里的星光于头顶洒落。我面对天井墙壁上的青苔,榕树枝条拍打在背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啪啪啪”、“沙沙沙”,充满了单调而神奇的节奏。

仪式进行了许久,直到我身上出现暗红色痕迹为止。母亲接着将仙符点燃,使得它溶在一碗水中,然后让我喝下。灵符被烧成灰烬,那股味道很难闻,它们在我的口腔里打转,然后肆无忌惮通过咽喉、食道,从而进入胃部。

我听到她长叹了一声,然后便帮我擦干身子,替我穿好了衣服。

神奇的事情很快发生了,没过几天,我就好了起来。

母亲看到我裂开嘴笑了,她放下手中的活兴奋地跑了过来。

“念生,你终于笑了!”说着说着,母亲眼角就泛起了泪花。

在我的瞳孔里,她的脸被无限放大,又无限缩小。

突然间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母亲的嘴巴一张一合,她的脸在我面前晃动着。

我不知晓,究竟是那碗符水还是某些隐秘的原因。就像在水下潜沉了许久然后浮上水面呼吸一样,水面上的世界拥有新鲜的空气以及明亮的色彩,它们充斥着我的鼻子我的眼睛。

这是1994年的冬天,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临水街留给我们一家人最初的印象,便是街坊邻居之间时有时无的争执。临水街边上种着木棉和凤凰,这两种开着同样颜色花朵的植物,却有着不同的花期,一个开在寒冬过后的暖春,一个却开在盛夏。

上一章目 录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