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

林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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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冬天那么伤(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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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说,那晚月亮好圆好圆,夜里洁白如霜的月光透过窗户,钻进蚊帐包裹着的床里。她躺在床上,她知道自己要生了,咬着牙,对父亲说:“我好像要生了。”

父亲被母亲惊醒。他于蒙眬中听见母亲的声音,立刻爬起来,穿了衣服,就出门了。他手忙脚乱地骑上自行车。尽管月光很亮,可一路上父亲还是摔倒了几次,自行车的链条在半路卡住了,父亲急得不知所措。他干脆丢下自行车,跑步去找十斤老人。

十斤老人做了一辈子的接生婆,见证了临水街无数生命的降临,她亲手为新生的婴儿剪去脐带,看着他们一个个茁壮成长,看着他们跌跌撞撞一路长大。然而她老人家却没有一子半嗣。她为别人接生,却没有人为她接生。

父亲跑得满头大汗,他敲响十斤老人的家门时,已是凌晨两点,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照耀着他焦急的身影。他一刻也不能耽搁了,“砰砰砰”地将木板门拍得响亮。

门板和手掌击打的清亮声音回响在午夜的市集街道。有猫跳过青石板路,站在墙角里回过头来,盯着父亲黑黢黢的背影。

是十斤老人的丈夫开的门,他佝偻着身子卸下店门的门板,黑暗中,他的表情模糊不清。父亲说:“老人家,我老婆要生了……”

老人家说:“老伴腿脚不灵便,恐怕……去不了。”

父亲的额头渗出了汗珠,他抓住老人家的手说:“我有办法,我背她去。”

十斤老人穿好衣服,走了出来,昏暗的屋子里,她的一头白发被灯光照得忽隐忽现。

父亲说:“老人家,我背你回去……”

十斤老人点了点头。

父亲背着十斤老人,一路步履艰难地回到家中。

老人略微发胖的身体靠在父亲的背上摇晃不定。

十斤老人后来对我祖母说:“你儿子是个好人,我当新娘子的时候也没给人背过呢。”

母亲说,分娩很顺利。十斤老人抱着被羊水所包裹着的我朝母亲道喜:“嫂子,是个儿子!有福气哇。”老人的声音带着激动和颤抖,母亲高兴地笑了起来,生育所带来的痛苦被更大的欣喜所替代,她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裹在毛巾里的我。母亲看到我小小的身体像玩具一样,柔软的皮肤像豆腐一样贴着她被汗水浸湿的上衣。

十斤老人举起手掌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接着我就敞开喉咙,哇哇地哭了起来。

母亲说,她从来没想过能生出一个儿子来延续林家的香火。

内心积压已久的酸楚像洪水一样喷涌而出,她看着我,鼻头一酸,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父亲在房门口,听见嘹亮的啼哭声,激动得不知所措。先前被汗水浸湿的上衣被风吹干,贴在身上凉凉的。

十斤老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嫂子,是个儿子!有福气哇。”

父亲掀开门帘走进房里,抱起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他的骨肉,他的精血被神奇地植入另一个生命里,构建出另外一副骨骼,另外一副相貌。

我是停留在父亲生命里的一个跳跃的符号。

小的时候我拉着父亲的裤子跟着他走路,就像一只玩具一样。

认识的人和父亲打招呼,他们看到躲在他身后的我,便会问:“呀,三哥,你儿子?”

父亲笑笑,摸着我的头。我不习惯于父亲的抚摸,下意识地躲开了。

父亲于是说:“这孩子,生分,生分。”

很小的时候,我看过十斤老人,这个接生了许多胎儿的老人满脸皱纹,她有一双干枯的手,这双手异常奇妙,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她可以将孩子从母亲的肚子里取出来。

我尝试着去感知最初躺在她手里的状态,可是我什么都回忆不起来,最初的记忆在这个时候浅薄得几近消亡。

老人坐在冬日暖和的阳光下笑容慈祥。我那时还小,不知道是她将我迎接到这个人世的。甚至不知道,我是她职业生涯里最后接生的一个婴儿。

现今,追忆往昔,我隐隐约约能瞥见一个皮肤白皙的小孩。母亲牵着他的手,他稚嫩的视线停留在老人的手上。

老人对母亲说:“孩子长得真快。”

我的出生对家族来说是件天大的喜事,母亲还在坐月子的时候,外祖父他们过来。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其乐融融。外祖母对我母亲说:“现在你生了个儿子啦,看他们还敢怎样。”外祖父抱起我,激动得语无伦次。

“秀米,他长得像你呢。”

外祖父对我的疼爱远远超过了祖父。彼时祖父在厦门出差,他还不知道林宝年的媳妇为他生了个孙子。他在遥远的鼓浪屿迎着咸咸的海风眺望台湾岛,除了茫茫的大海什么也看不到。同事告诉他,要看台湾岛应该去金门。祖父“哦”地应了一声,继续站着一动不动。

海上的风很大,吹着他的衣袖猎猎作响,头发被风吹乱了,它们随着风起起落落,像一只苍老的蝴蝶。

祖父去厦门之前,祖母对他说:“秀米就要生了,回来记得买件衣服给孩子。”

祖父看了祖母一眼,然后慢吞吞地说:“除非她生了儿子。”

祖母瞪了他一眼,愤懑地说了一句:“你怎么死性不改?”

“我怎么就死性不改了?”

但他还是给我捎了礼物。一套婴儿服。针织的套衫,胸口印着一朵鲜艳的牡丹花,上面绣着“花开富贵”四个字。

母亲说:“你阿公其实还是想有个孙子的。”

长大之后,有天我从祖父留下来的箱子里翻到一本相册。相册很厚,硬皮,上面印满了水渍浸过后的痕迹,不过相片大部分保存得完好。

借着从窗口透进来的光,我看到照片上的祖父高瘦的影像,他穿着笔挺的蓝色卡其布西装,站在硕大的礁石上,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大海,高高涌起的浪在他身后静止了。

他的眉宇间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英气。但我印象中的祖父,只是一个脾气古怪暴躁的老人。大部分时间,他靠着藤条椅闭目养神。脸上是那种常年阴郁的表情。

祖父住的房子,一楼的房间只留下一扇窗户。光线从外面斜斜地照射进来,在红砖地板上投下明亮而晃眼的光斑,随着太阳的移动,光斑也渐渐转移位置,直到消失。放在书桌上的录音机反复地播放着菩提功的音乐,仿佛慵懒而嘈杂的佛经,像极了谁的喃喃自语。缓慢的浅吟低唱,将一种神秘的气息散播于小小的房间里。

我掀开门帘,偷偷地往里面看去。祖母告诉我:“你阿公坐禅,不能打扰他。”

我吓得捂住嘴巴,朝祖母重重点了点头。

记得有一次,我惊扰到坐禅的祖父,被他用竹子狠狠地打了手心。

那是一个下雨天,天空布满了乌云。空气显得压抑,祖屋里黑漆漆一片,没有开灯。我不喜欢录音机里播放的音乐,嗡嗡嗡的让人心烦,它们像苍蝇一样不断盘旋,起起落落。但那天屋子里出奇地没有音乐声。我以为祖父没有回来,于是掀开竹帘就大声喊了起来:“阿嫲,我肚子饿。”

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祖父其实就在地板上静坐着。

我站在竹帘后面,心提到了嗓子眼。祖父睁大眼睛瞪着我。我第一次看到那样的眼神,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老人的愤怒是极其可怕的,何况我生来就对祖父怀着深深的惧怕。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头垂了下来,手不知道往哪里放。

“过来!”祖父的呵斥在阴暗的房间里响起。

昏暗的光线里,我看到身体瘦长的祖父站了起来。

“把手伸出来。”他的命令不容违抗。

我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又快速地收了回来。

“伸出来!”祖父的声音凛然,我的心跳得很快。

我闭上眼睛,胆怯地伸出手,慢慢摊开掌心。

我听到他走动的声音,沉重的脚步。

竹条落在掌心的疼痛让我刻骨铭心,疼痛从手心传到心脏,不争气的眼泪很快就流了出来。

我在心里数了:啪。啪。啪。啪。啪。

不多不少,一共五下,我疼得不敢哭出声音来。

我寄住于祖父那里的几年,被祖父调教成一个胆小怕事的小孩子,循规蹈矩,做任何事情都要看眼色。我自幼便养成察言观色的习惯,习惯观察大人们的表情,悲伤的或者隐忍的,欣喜的或者夸张的,它们汇成一张巨大的网,黑压压地扑了下来。

人总是能够在历经岁月的迁徙和磨难之后,对生活保持一颗退让和妥协的心。

多年来我的父母便是依着这样一种性格熬过了艰苦的旧时岁月。母亲在向我叙说往昔,她的口吻带着淡然,但我分明感受到其中穿透时光阻隔的力量,这样的力量像针一样不知不觉插进你的心脏,猝不及防。母亲在饭桌上这样对我们说,她嫁入这个家门真是最大的错误。母亲当着父亲的面这样说。听到这句话,老实巴交的父亲都是嗤嗤地笑:“那你还嫁过来。”

母亲没回应,话题就此结束。或许只有母亲明白个中的苦味。

她嫁入林家的这些岁月,也并不完全凄苦。

孩子的出世赐予她初为人母的快乐,也让她明白,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并不完全为了自己。那些因为心酸而难以入眠的夜晚,母亲说,她好几次想到了回到娘家。可是她不能回去,一旦回去她便认输了,并且输得一败涂地。

她需要坚强需要咬紧牙关,很多生活中的坎坷,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人一旦跨过了沟沟壑壑,苦难也就不成为苦难了。

终结一条路最好的方法便是,努力走完它。生命的苦难会沉淀,而幸福的片段尽管短暂如烟花,却可以深入心脏,留给我们无穷尽的回忆资本。

我关于童年的回忆断断续续,它们像远飞的风筝飞上天空,我手中的线还缠绕着不舍,可是风筝已然飞远。

我知道它再也回不来了,可我依然仰望苍穹,直到它消失成为一个小小的圆点。长久的仰望使得我脖子酸痛不已,眼睛泪流不止。

母亲跟我讲的最心酸的事情,是我幼时断奶的经过。

“……你断奶的时候还不满周岁,快过年了,家里活多,你整天趴在我身上嚷着要吃奶。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你阿嫲说给孩子断奶要挑个黄道吉日,不过我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就自作主张给你断了奶。刚开始几天哭哭闹闹也就过去,时间一长,也不怎么嚷了。头一个月顺顺利利的,也没有什么大毛病。可一过了年,就忽然变了个样。”

“不知道你是吃坏了还是怎么了,小小的一个孩子,拉肚子拉得浑身发软,躺在床上有气无力,但还是使尽了气力喊着:‘姨,奶……我要吃奶。’”

“你还未走路之前就会说话。你骂我,然后又伸出脚踢我,哭哭闹闹弄得我也心疼……可我不能再让你吃奶,再吃这奶就断不成了……夜里睡下,你闻到奶香就爬了过来,我把你推开,你又爬过来,眼睛哭得肿了。我实在不忍心,但还是咬紧牙关,硬是没再让你吃奶了……”

母亲和我说着,不知道她当时是怎样的心情,透过时间的重峦叠嶂,我看到一张隐藏在岁月背后的憔悴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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